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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紫
天色将晚,韩庵正坐持笔,借着透窗的微薄暮色,写他大哥韩星川要他每日正书的一千个“凰”字。
最后的一横落下时,屋内已经暗的看不清物件。丢下笔,韩庵活动了活动手腕,从案前起身,走到一旁撤了灯台上的灯纱,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刚吹了一口,就被火折子上的硝味呛的咳了声。
门外细碎的铃声微响,韩庵用手背擦了一下唇角,只觉一直黑着的眼前一闪——火折子燃了,他赶忙将这芒星火凑到灯上,油灯爆了个火花,随后整个屋子便暖融融的亮了起来。
“开门,”有人轻拍门扉,声音里透着三春暖意:“是我啦。”
门口站着的少女提着矮脚的食盒等在廊下,门吱嘎了一声开了,从屋里扑出来的暖黄光芒将男子修长的人影推到了她脚边。
“忘了时间,劳烦。”
韩庵只跟韩星川话多,换了他人,就明显的词穷,在竹喧面前尤甚。他侧身相让,扶在门上的手还沾着松墨,竹喧低头一笑,提起裙裾翩然入内:“莫说客套话啦,鸽子汤早煨好了,一直温在煲里,我想等你自己饿了就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索性送了来。”
庵站在门边,门掩了一半,他犹豫了下,索性都打开了,敞着通风。严冬的冷无遮无拦的立时灌了满屋,竹喧回头——身形高挑的男子站在门前,望着刚刚吞尽薄紫,转为墨蓝的天际,一院子的积雪衬了他的身形,像是一笔画出的影子。知道他心里存着事,竹喧不说什么,跪坐在案前的软垫上麻利的布置着,先是把食盒放在一旁打开,先捧出了一瓦罐的汤,又拿出陶碗,用软布擦了,把汤倾倒里面。煨着的汤中飘着枸杞,点点殷红在白色中浮浮沉沉,煞是好看。
“二嫂……”
韩庵刚回头,迎着脸就被擦碗的软布丢了个正着,他接到手里,见女孩在灯下瞪起眼睛,嘴撅的老高。
“再这么唤我,就泼了你的汤!”她作势要把碗丢出去,晃了几晃,又放回桌上,把食盒的盖子关的重重一响。
“我也不想这样唤你……但是到底二哥他……”
“二哥回来,我也只当他是兄长,不是……”竹喧前半句还声色俱厉,后半句就隐下去,扭过头,手指绕上了系在胸前的丝绦,过了半天才又说:“不是。”
韩庵还记得,两年多前,当韩星川对这个娇羞赢弱的姑娘说,欲将她许配给自家二弟的时候,竹喧是怎么着睁大了眼睛怔在当场,摔了手中的药碗又一次昏过去的。
如果是普通落难到此的女子,听见这样的消息,纵然昏死过去一百次,都能笑到醒过来。
但是当时韩三就看明白了,这姑娘,她不高兴。
可韩大却像是没眼力的木头疙瘩,天天着急上火的张罗,一心想逼韩二就范。但是说起来,韩家的大的有拧脾气,二的不但比他拧,更是个有着铮铮傲骨的男人。
甩手他就逃了。
傻了眼的韩大这一口气没咽下去,闭关饿了自己三天,差点就此升仙去也——他已经把二的聘娶这姑娘的事宣扬了出去,属下和攀慕的礼金早都到了手,所以羞愤难当,死都不好收场。
不过等他再从屋子里开门出来的时候,一数,发现家里还是三个人。喝了那姑娘做的一罐子粥,韩星川人是没皮没脸的又活下来了,只是开始眼神发呆。录事局的兄弟们见自家大人天天一副丢了魂魄的表情,都不忍心提及此事不说,干事更加勤勤恳恳。
三个月之后,韩星川见没人开口讨回喜钱,就收了功,恢复到之前那副懒散的样子。人的长相确实也决定了不少境遇——韩星川天生一张少年脸,怎么看都让人有错觉,他才是韩家三弟,而持重稳健的韩庵更像老大。
“喧,别跟大哥生气,你也知道,他历来行事都随性妄为。”韩庵这句话半是劝慰,半是看透了自家大哥的评论。
竹喧嘁了声,转头飞快的吐舌做了个鬼脸:“才不跟他生气。”
三的拧着脖子看她娇笑如花,又词穷了一阵,直到半张朝着门的脸彻底被冷风冻透,才转过身来——夜风又起,腊月的寒意逼入骨髓,韩庵站在这酷寒中沉默了半天,突然开口:“你还是走吧!”
跪坐着的少女一愣,跟着就低下头去:“不走。”
“你走吧,我会跟大哥说……”
“不走就是不走!我……从一开始就说好了,而且我已经接下圣命,如今就别再说这些。”
韩庵咬牙,他耐了一刻,突然回身,走到竹喧身旁,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喧,你不懂,这一战的最后,朝廷只能容下一门刀客,其他人都是弃子!你还能撑多久,我想都不敢去想!若死了……你若是死了……”
灯火跳跃着晃了晃,竹喧睁大了眼睛看着韩庵——俊朗的男人话说的急切,本来苍白的脸颊上蒙着层被话憋红了的颜色。
两人就这样持手对望了一阵,竹喧忽然一笑,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细弱的手腕从韩庵的掌心挣了出去,捧起了桌上的汤。
“庵,这事是我情愿抗下的,你该看的出来,我……之前也过的是这挥刀为生,腥风血雨的日子……来,喝了它吧,趁热。”
韩庵不接,只是摇头:“你不愿说,我就不问。”
“是,不能提……来日我会将从前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现在可不成,对不起。大哥能容我栖居,过了二年平安的日子,喧儿自觉无以为报,所以才愿挺身而出,担下这事。只是……我不愿他疑我……”
“别怨他,哥是怕你替我们担下来这祸事会后悔,不辞而别……但是我知道他的为人,他从来就不是会坦言的性格,只是在心里在乎……喧,哥他更担心的不是你走了,而是你留下来,以后每一战要面对的安危。”
这话让竹喧掌心的汤起了一波微涟。
“担心什么的……”女孩低头,双手在汤碗上暖着,声音小的像是蚊哼:“他要是担心,才多余呢。”
韩庵一怔,下一刻就撑了桌子起身,转身去关了一扇屋门,还留着敞开的一扇继续灌风。
“对了,”竹喧说,她抬起手,将从脸颊旁垂下的发丝拨到耳后:“刚我送食物,看见他蹲在雪地上写正字,问他是什么,他说是在算这一天就丢了你多少个雪球。”
“哦,下午的时候他叫过去,我开门,他就开始丢我雪球,好在空手拿不多,我看他打光了就走了……不想后来他又叫我,我过去,他又团了新的等着,还是打我。”
竹喧听的吸气:“你就站着让他打?还打了两次?”
韩庵冲着风,面无表情的摇头:“四次。”
“这、这长安城赶星追月的韩三爷,居然就被人这么打了一头一脸的雪?你这名号不是因为快才得来的么,怎么这躲都躲不开?”竹喧急,咬着嘴唇的小牙闪亮。
“快是快,对你们又不必紧张。”韩庵扭头看着别处,又活动手腕,放松的时候连说话的速度也是极慢。
张了张嘴,竹喧极好看的樱桃小口,无声的拼了个“白痴”二字。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挺自得其乐。
“哥吃过了吗?”
“嗯,第一个给他送去的,吃没吃不知道,他又不是四的,还靠人饲喂。”
“你呢?”
“煮饭的时候就已经吃好了……我放了甜盐,尝尝看?”
竹喧仰头,捧着热汤,一双眸子映着烛火的暖光,如夜幕下的一湖星辰。
这姑娘有着双清透如夜下星湖的眼睛,望着她,韩庵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娘,也有着这么一双美丽的妙目,和一身淡淡的胭脂香气。
他自己都没明白,自己的手怎么就放到了她温润如玉的脸颊旁。
之后,没给他想明白的机会,韩庵和竹喧就听见院外有人撕心裂肺的狂叫了一声。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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