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4 章
春节来临,四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爱爱家也不例外。爸爸的厂里分了好些吃的喝的东西,小尚叔叔楼上楼下搬了好多次。锦云姐姐和凤玲来把屋里屋外收拾擦洗得干干净净,妈妈还换了新窗帘,茶几上、冰箱上的绢花也换了新的。虽然爱爱手上的伤不妨碍她自由的活动,可爱爱就是高兴不起来。爸爸妈妈早已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他们肩并肩、手挽手地进进出出,很开心的样子。其实只要他们不打架的时候,还有只要爸爸老家不来亲戚的时候,他们都这么开心“恩爱”。
正月初一那天,妈妈口中的爸爸的那些穷鬼亲戚来了。他们开着老旧的东方红拖拉机,拉来满满的一大车人。据说小娃子们在车上挤得哇哇乱叫。他们蜂拥而入,本来很宽敞的大客厅一下
子就显得拥挤起来。
老家的亲戚并不常来,来了多是有求于爸爸,借点钱或者办什么事。来爱爱家的人多得去了,她根本不知道来的人中间谁是亲戚。后来她总结了一下,凡事奶奶或爸爸妈妈让她称呼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叔叔阿姨的人绝对不是亲戚,因为亲戚都是乡下人,乡下人没有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叔叔阿姨,他们只有爹爹婆婆大爸大妈、幺叔幺妈。爱爱的亲戚管她爸爸妈妈都是叫幺爸幺妈,或者幺爹爹幺婆婆。凤玲除外,她是在城里上班的。虽然锷新厂处在较为偏僻郊区,但郊区的人也和城里人一样了,管爹爹婆婆叫爷爷奶奶。大年初一这天就不一样了,来的人全是亲戚。除了大姑妈,爱爱不知道他们谁是谁。奶奶说那些人都不是旁人,是她的儿子、姑娘、孙子孙女,还有外孙外孙女们和重孙们。可爱爱觉得他们就是旁人。她一直认为他们家就只有爸爸妈妈和奶奶,那些人都是与他们无关的人。他们管奶奶也不叫奶奶嘛,他们叫婆婆,叫太太。她不喜欢那些人,尤其不喜欢管奶奶叫妈的人,爱爱觉得妈妈是比奶奶更亲近的称呼。
爱爱之所以对大姑妈熟悉,是因为她是经常来的。她总是穿破旧的衣服,提一个枕头大小的用旧花布衣服改做的口袋。口袋里装几个鸡蛋或她自家收的杂粮什么的,走时装满爱爱家的香烟、白酒、点心,或者爱爱一家人不穿了的旧衣服鞋袜什么的。有时候她还要管爸爸要钱。奶奶说这不是要,是借,让爱爱不要告诉妈妈。其实不用奶奶教,不管是幼儿园的发生的事,还是厂里姐姐阿姨们说的事情,爱爱从来不和妈妈说,因为她很少和妈妈讲话,更别说跟妈妈讲所见所闻。每次大姑妈一走,妈妈就会查看家里少了什么东西没有,还会翻爸爸的钱包,翻过了有时候就会和爸爸吵架,说他姐姐就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爸爸总是说那些东西又不是花钱买的,她稀罕就让她拿走算了,留着也是占地方。有一次姑妈前脚出门,妈妈后脚就把大姑妈拿来的几个鸡蛋和两三斤绿豆从阳台上扔了下去,说她不稀罕这些东西。大姑妈好像没看见,或是她根本不在乎,因为没过多长时间,她又来了。偶尔也有别的拿鸡蛋、腊肉或杂粮什么的人来,但是人家搁下手里的东西,简简单单说几句话就两手空空地走了,都不像大姑妈,来了还要吃饭,有时候还要留宿。她留宿也就罢了,还要和奶奶一起睡,还说她得挨着她的妈妈睡,两个人嘟嘟哝哝地讲一夜的话,把爱爱当空气一样。这让爱爱很生气了,不得不和她吵架,不得不对她印象深刻,不得不和妈妈一样讨厌她。
爱爱记事起,家里做饭的就是奶奶或爸爸,妈妈一向是不做饭的。穷鬼亲戚来了她也一样不做饭,她总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鬼子大扫荡来了”。当然这句话只有爱爱或爸爸才听得见的。然后她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把酒肉蔬果扔到客厅里。这么多的人吃饭奶奶也做不了,爸爸不好意思亲自下厨,就叫锦云姐姐烧饭。穷鬼亲戚们好像占着人多势众似的,也不像平日里偶尔来一次的时候那样斯文拘谨了。成年男人们肆无忌惮的抽烟。不抽烟的便和孩子们一起,嘻嘻哈哈一拥而上地抢果品点心吃。顷刻,客厅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果皮、果核、烟蒂、包装袋和瓜籽壳,乌烟瘴气一片狼藉。妈妈说好在那些人对她还有所顾忌,脚步不敢迈到客厅和厨房以外的地方,才不至于每个房间都遭此践踏。凤玲的妈妈菊英姐姐不吃东西,她要帮锦云姐姐打下手。
奶奶很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从穷鬼亲戚们进门到他们酒足饭饱后回家,她一直笑眯眯的。这一次他们走时要带上奶奶,大姑妈的三儿子百钊哥哥正月初四结婚,请奶奶去吃喜饼子。爱爱当然不会同意,她尖叫着阻止奶奶回老家。姑妈也不让步,骂她小混账,讨人嫌,直到爸爸许诺会亲自送奶奶回老家,姑妈才松开紧拉着奶奶胳膊的手。
初二,奶奶陪着爱爱去了家家家拜年。爱爱对家家很陌生,家家从来不到他们家来,她也极少到家家家里去。每次去,家家和小姨待爱爱都很亲热,她们抱她、吻她,给她兜兜里装满好吃的东西,过年还给她压岁钱。但是家爷和舅舅好像并不欢迎爱爱,他们只是冲奶奶象征性地点一点头,一声不支就走了,直到爱爱他们回家都不会回来。
爱爱不知道老家是什么,爸爸妈妈不在时,奶奶就不厌其烦、自言自语地唠叨老家怎么怎么样。譬如老家的米做饭好吃,喷香;老家的水好喝,清甜;老家的人亲热人,老远见了就打招呼。吃饭的时候,她常常忘了形,端起碗来叹口气,“哎!城里的化肥菜真是寡淡无味呀,还是老家人粪尿猪粪尿种的菜香。就是野地里的榆树叶子、荠米子菜都比这里的菜好吃。”于是,在不经意间挑起了饭桌上的争斗。
妈妈眉头一皱,“怎么一吃饭你就屎呀尿呀的全来了?真是贱气。你吃不下去就不要吃,干嘛非要恶心别人?树叶子野菜都好吃,你是不是还想过回到五九年?吃不惯城里的菜让你儿子把你送回乡下去吃你喜欢的树叶子野菜去?就不晓得有没有人肯要你。”
“说那个贱气呢?没大没小的。五九年有你吗?你还在豌豆坛子里蹲着吧。”爸爸笑着拿眼白妈妈。
“你说我说谁贱气?不知道我是在说你妈贱气?我看还有你也贱气。怎么了?没见过还没听过呀?五九年没有我总有你吧?我还说错了?”
“老人家,不是青说你,你就是废话多。她大姑妈上次拿菜来你说什么?这什么黄瓜?傻大憨粗的一肚子老籽。人家城里的黄瓜才不是这样的,细长细长的,脆生了。还有韭菜,你说都老得跟老茅草一样的了,嚼不乱了尽塞牙,还吃什么吃?人家城里的韭菜只吃搾巴长的芽,青乎乎、嫩摇摇的,那才好吃咧。你是不是这么说的?我没记错吧?你要是真的把青搞烦了,她要把你赶到乡下老家去,我怕你过不了三天就要流眼泪了。”
爱爱半岁的时候妈妈抱着她回过一次老家,那年的春节老家的人正式接待妈妈,接她娘儿俩回去过门。那时候爱爱当然还没有记忆,之后娘儿俩再没有回去,因为妈妈说乡下的人没有教养,见了生人都拿他们那死鱼样子的眼睛盯着她看,象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地。她觉得恶心,所以再不肯去了,因此爸爸也就不怎么回老家去。
在奶奶不厌其烦的美好叙述下,爱爱开始有些向往那个奶奶恋恋不忘的什么老家了,她想吃那里喷香的米饭,喝那里清甜的水,吃比菜好吃得多的榆树叶子荠米子菜。她想那里一定是个很好看很h的地方,奶奶陪她上公园的时候总是说,什么公园,还不如我们乌河镇的山清水秀呢,爬山玩水的居然还要钱。
初三这天,爱爱吵闹着要和奶奶回老家。爸爸妈妈拗不过她,叫小尚叔叔开车过来。车已经到了楼下,偏偏这时候住在厂子附近的占地工们------也是爸爸从前的邻居们按例来给他拜年。他们川流不息地来,提来的塑料袋、纸盒子什么的堆满了客房。来拜年的人从来不吃饭,只吃瓜籽喝开水然后走人,也有人把东西递进来门也不进就走了。拜年的人一波接一波的,直到太阳偏西,回老家的事只好作罢。爱爱百无聊赖的在家过了一天。
初四一大早,小尚叔叔把爱爱一家人送到了爸爸老家,一个妈妈眼里穷山恶水的小村子。姑妈家在的弯弯曲曲的老街上,这里的房子多是淸、民时期的半砖半木结构的老房子,齐窗分开,下半截是石砖,上半截是木板。唯有大姑妈的房子与众不同,是四间土坯墙房子。和那些油漆脱落、砖块断裂露出石灰泥的、年代久远的歪歪斜斜的砖木结构的房子相比,大姑妈的土坯房更显高大、端正、年轻一些。不过它到底是土坯房,对于看惯了水泥钢筋结构的爱爱来说,还是嫌它破旧,她皱起眉头。姑妈门前的地上,铺满了大红色的鞭炮碎屑,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随着一声“来了贵客筛茶”,鼓乐齐奏。两个乐师拿起那比爱爱还要高许多的大唢呐没腔没调地“嘟------嘟-------”地吹了起来。另有两个人吹起了小唢呐,还有敲锣的。其中一个吹小唢呐的人爱爱在他们家见过,是凤玲姐姐的爸爸新国哥哥。他放下唢呐,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幺叔,幺婶子,怎么样?我拿接待亲家的规格接待你们。”
“滚,老子稀罕?”爸爸笑眯眯地接过新国哥哥递过来的烟。
“新国,快叫那些喇叭停了,大牯牛放屁样的吵死人了。”
“是,婆婆。您家路上辛苦了,屋里坐。幺婶子,吃了饭叫锦云两口子来陪你们打麻将。”
奶奶牵着爱爱刚要进屋,又听到一声“来客筛茶”,刚刚停下的唢呐声又乌里哇啦奏起欢快的充满喜庆味道的曲调,不过这一次只有小唢呐吹奏。随着左邻右舍、亲戚乡邻地不停到来,迎宾的唢呐声也不停地奏响。虽然小唢呐声音比大唢呐要悠扬婉转多了,不像大唢呐大牯牛放屁似地刺耳,但是奶奶还是觉得难受。
“天啦!”奶奶皱起了眉头,“新国,能不吹喇叭不?我头都要炸了。”
“那哪成呢?”大姑妈过来了。爱爱从下往上大量她。她今天穿一身崭新的老式棉衣,脚细长、腿细长、身子细长、胳膊细长、手指细长、脖子细长、脸窄长、眉毛细长、眼睛细长、耳朵也长、鼻梁高、窄,还是细长,嘴大唇薄,是横着的细长。爱爱觉得大姑妈长得其实跟奶奶很相似,只不过她浑身的比例比奶奶要大了许多。唯有眼睛和头发不同。奶奶是大眼睛,她是小眼睛。她还有一头黝黑自然弯曲的卷发,在头上形成一层接一层的大波浪。据说这是像爷爷。此外她和奶奶的区别还有就是奶奶让爱爱看见了舒服,大姑妈让她一见就浑身不爽,她那充满傲慢眼光的细长的眼睛,配上卷曲的头发,怎么看都不象好人的样子。奶奶说姑母的卷发长得很慢,太长的时候还喜欢打结,极不易梳理。她年轻的时候看见二姑妈长辫子齐臀,艳羡不已,常常为此埋怨奶奶给她生得不好。直到解放后,妇女们都时兴剪短发了她才停止了这种抱怨。尤其到了改革开放后,妇女们时兴烫卷发了,她那头曾经遭她抱怨的卷发就成了她骄傲的资本。而爱爱不止一次听妈妈跟爸爸说,“你姐姐就是天生的特务像,她要演特务直接不用化妆。卷头发、抽烟、骂人,每一说话那脖子必定扭三扭,眼珠子必定转三转,眉飞色舞的,跟电影上的女特务有什么二样?”
爱爱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女特务,但知道女特务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她没见过几个吸烟的女人,况且大姑妈还边抽烟边骂人。她在爱爱家就这么干过,那是因为爸爸不肯借给她钱。后来看到《葫芦娃》里的蛇精,爱爱疑心就是照着大姑母的样子画的。
“妈,你瞎说什么呢?我请他们来做什么的?哪能你怕吵就不吹了?大喜的日子要的就是热闹,我还嫌他们不够卖力气咧。你怕吵就到你大儿子那里躲一躲,我叫百欣给你送饭去。”大姑妈摇头晃脑的,眼珠子乱转,还“叭叭”地抽着烟。百欣姐姐站在大姑妈旁边,她是大姑妈的二姑娘,可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大姑妈,也不象姑父。后来爱爱才听奶奶说她象她死去的亲生父亲,她不是这个姑父生的,还有新国哥和死去的筝奇姐姐也不是这个姑父生的。
于是奶奶牵着爱爱的手离开了大姑妈家。祖孙俩走在凹凸不平的老街上,一步一崴地朝破破烂烂的巷子里走去。
“哟!这不是岳婆婆吗?您家过年好哇!”
“张妹子新年好。”
“好几年没回老家了,这回专门回来吃孙子的喜饼子的吧?你这有钱的婆婆是该破费破费。”
“可怜啰,我一个要死的老婆子哪有什么钱破费。我好几年没回来,一来凑个热闹,二来借机会回来看看。岁数大了,也不晓得活了今天还有不有明天,总想着回来看看 。”
“大过年的您家千万莫这么说。您家有福之人,儿子那么有本事,福还没有享完咧。牵的这是重孙吧?有福呀!”
“哪里是重孙?这是我月箫的小女娃子。”
“天啦!月萧的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真快。”
“快什么?六岁了,还只有这么点点,长得急死人。”
“哎呀!这不是岳婆婆回来了?稀客稀客。”
“他李姐姐,我这是回家来了,怎么能说稀客?”
“您家不是住城市去了吗?再回来可不就是稀客了?您家牵的那个娃子?内重孙还是外重孙?”
“这是我月箫的小女娃子。”
“哟,都回来,您家这有钱的婆婆、幺叔婶子专门来给百钊丢饼子钱的?”
“婚姻大事,一辈子一回,怎么说都要回来给他们凑个热闹。说丢饼子钱就是个笑话了。”
“哟!看您家谦虚,哪个不晓得您家日子好过?您家的月琴每回从你们那里背那么多的好东好西回来,说都是人家送的。说从前东西都叫夏家的拿去送给娘家人了,现在这个媳妇娘家是做官的,发财得很,娘家不要。东西多了吃不完、用不了,不晓得扔了多少咧。哟!这娃子怎么才这么点点呀?天啦!古厂长都有五十了吧?这明儿养老还能指望得上不?”
“看他李姐姐说的,娃子们长起来还不快吗?何况月箫还不到五十咧。”
“嘻嘻嘻嘻,还没过五十岁吗?嘻嘻,也差不多了吧?娃子们长起来是蛮快的。”
“呀!岳婆婆咧。牵的哪个的娃子?怎么没见过?不会是古厂长的小老婆生的那个吧?火气皮哟,怎么还是个女娃子?看来他这辈子是没有儿子接他大厂长的班了。”
“看你说的,生儿生女听天由命,这有什么?厂是国家的,又不是个人的,厂长哪有老子当了儿子接着当的道理?”
“哟呵!岳婆婆新年好哇!这是哪个的娃子?你三儿的小三养的那个女娃子吧?哎呦呦,真漂亮。可惜呀,一大阵的女娃子没有个传宗接代的了。”
巷子里不时的有人和奶奶说话打招呼,他们真的象奶奶说的那样,很热情。爱爱和奶奶就三步一停、两步一歇地答腔,那些人好像对爱爱特别感兴趣,摸摸她的手,揪揪她的辫子,问东问西的。走着走着,奶奶原本灿烂的笑脸渐渐地变成了眉头紧锁、阴云密布,她甚至不愿意和那些人搭腔了。爱爱不知道奶奶为什么突然不喜欢老家人的热情了。
终于到了奶奶的大儿子-----爱爱的大爸家。爱爱并不认识大爸,她记忆中,这个人似乎从来没有去过她家,那个矮胖矮胖的大妈年初一刚刚去,她还有些印象。他们住的也是几间又矮又小的破破烂烂的砖木结构的房子。他家里有好多人,爱爱诧异锦云姐姐和那个秃了顶的飞进姐夫怎么也在这里。奶奶说大爸是锦云姐姐的爸爸。除了正月初一去过爱爱家的那些穷鬼亲戚,还有一些人是爱爱从没见过的。
“哎哟!我看看我们这小妹妹,到底是城里的娃子,长得真是比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穿得比电视里头的公主还要洋气。真是爹妈有志气,生出来的娃子都不一样。”其中一个看上去比妈妈年岁要大得多的女的拉起爱爱的手说。爱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好奇地抬头打量她。她瘦高瘦高的,不像凤玲姐姐锦霞姐姐那样,柔软通条的样子。她站在那里,肢体硬邦邦、支楞楞的如枯树枝一样。可能是穿着老式的花布棉衣,她的背微微的驼起,看上去没有脖子,乱蓬蓬的枯黄的头发刚刚盖齐耳根。她脸上的肉黢黑枯干,感觉好像没洗过一样。小眼睛小鼻子翘嘴巴长得简直乱七八糟的。她的嘴巴翘所以包不住牙齿,暴露的大门牙好像从来没洗过似地黄黄的尽是斑点。不知道为什么,爱爱看见她就觉得她像极了壮壮藏在看料场空房子里的那只脏兮兮的瘦弱丑陋的流浪猫,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感,从她刺刺剌剌象锉刀似地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下意思的后退了两步。
“看你大姐姐真会抬举她,她跟乡里娃子有什么两样?怕人呢。娇娇,快叫大姐姐。”奶奶推爱爱。“叫呀,小闷子,这是你二爸的大儿子少义大哥屋里的广梅姐姐,大姐姐多了分不开,就叫梅姐姐吧,”
“大强、小强,你们两个怎么还躲着不叫太太?儿娃子伙计的怕什么丑?还有爱爱小幺姑,你们不是才到小幺姑屋里吃了好东西的吗?这会子怎么幺姑都不做声了?”梅姐姐从她身后揪出两个和爱爱年纪相差不太大的男娃子。爱爱认得这两个,初一到他们家拜过年,但是她不知道他们的爸爸是谁。
“婆婆,我们现在搬到娘屋里住了,有些话我本可以不说,可我还是惟愿大家过得好是吧?今儿他三婶子进门了,您家帮忙劝劝我妈,叫她把脾气改改,莫跟从前似地,有事无事逮着媳妇就啪啦啪啦不停地叨叨,她自己不觉得怎么,我们可烦得慌。我和嫂子都怕了她。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我们自己愿意怎么过是我们自己的事,叫她莫在中间瞎搅和,弄得大家过不安生。”
说这话的是大姑妈的二儿子卫国哥哥的老婆小兰姐姐。据说小兰姐姐和卫国哥哥都是在严打那年做过牢的人。小兰姐姐是打架斗殴,卫国哥哥是替人销赃。他们是在刑满释放后经卫国哥哥的狱友-----小兰姐姐的老乡认识的。婚后在老家住了一年多,受不了大姑妈的唠叨和每日的定时朝骂搬家走了。
“唉,儿啊,你不说我也晓得,自己养的,还不清楚她那得理不饶人的毛病?可是她哪里肯听我的?她到底还是为你们好才啰嗦。”
“婆婆,您是她妈,您家不说还有哪个敢说她?她哪里是得理不饶人哪?她根本就是无理取闹。真要为我们好她就不要有事没事瞎叨叨。什么年月了,动不动就摆出个封建家长的样子,谁个看呢?说好听一点叫不知天高地厚,说难听点就叫给脸不要脸。”
“哈哈哈哈,看我们小兰妹妹说话真有趣,还说什嘛好听的,你说你这两句话哪有一句是好听的?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话一说完就没事了,还是一门心思的帮你们做事,帮你们颠倒划算过日子。”
“我这是吃咸(闲)饭操蛋(淡)心呢。你们坐着,我打麻将去了。”
很明显小兰姐姐不喜欢听梅姐姐的那句话,她白了梅姐姐一眼走了。梅姐姐也不在意,继续说她的。“小兰妹妹是没见过我们小强爹爹婆婆那样的人呢,她哪晓得姑妈的好处?我们小强婆婆活着的时候,我们忙死她都不肯帮一把,却一天到晚帮不相干的人做事,累死累活就为了听人家说一声难为(表谢意用)。帮人家做了事,吃人家两口干饭,或是喝人家两口稀粥,好像比吃儿子媳妇烧的骨头、肉还要香,脸上笑得跟喝了蜜糖一样的甜,还左一声难为、右一声多谢,倒好像是人家帮了她的忙一样。一回到家来,那笑脸立刻就收起了,肿起个脸来好像我们欠了她的三升陈大麦。”
“梅女娃子你莫那么说你妈,你们那一方的人来上街,没有不夸你爸你妈的,都说他们两老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矮胖矮胖的大妈插话了。
“大妈你不想想,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计报酬的帮你干活,你苕死了是要说人家不好的。都说学雷锋做好事,雷锋活着的时候也该是做完自己的事才出门做好事吧?他们倒好,成天不着家,只要看到有人干活就去帮忙,人家当然都说他们好。”
“帮外人做事都那么尽心尽力,给你们做事那还用说?只要给你们的事做了,他们愿意帮外人你们就不管了,反正是他们自己的力气,身体吃不消他们自然不给人家帮忙了。他们在给你们蓄人情留名声咧,你们知足才好。”
“还给我们蓄人情留名声?给他们自己蓄名声差不多。他们什么时候帮过我们?大妈你是根本不晓得,从前娃子小,求他们帮忙比求外人还难。忙时,娃子屎尿流到背心沟里他们都不会看一眼。闲时,我们偶尔走一天亲戚,牛拴在圈里一枯天,他们都不会帮忙牵出来让牛喝口水,更不说帮忙放一放了。现在娃子大了,帮不帮无所谓了。我们队里的石婆跟我怎么说的?她说,你婆子这个人说得好听叫好人,说的不好听叫苕人,说得难听叫神经病,说的再难听点就叫二百五。唉,说了大妈你也不信,还觉得我心奸肠子窄,我还不如不说。”
“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有不帮自己儿子媳妇倒帮外人的?我真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苕人。你说说她这么做是图个什么?”
“我也想知道他们图什么呢?都说人要行善积德,他们倒是四处做好事,他婆婆也没见得比别人多活几天,好过一点。等落得一生病的时候,还不是我们这些忤逆不孝的人端茶递水地伺候?也没见一个外人来看她一眼。最后两只眼睛一闭,就落得外人说一句‘好人命不长。’”
“几年没看见金娥和雪英,都还好吧?还有百祥,怎么百钊结婚这么大的喜事他一家人都不肯来热闹热闹。”奶奶见梅姐姐气呼呼的样子,便扯开话题。
“不晓得他们怎么不来。百祥自从搬到他丈人那边去了,和我们都不大来往了。他哥哥过三十岁那天,亲戚乡邻坐了十几桌,唯独他一家人没来。打小强婆婆过了辈,他两个幺姑难得回一次您家,好像我们做哥哥嫂子的得罪了她姊妹两个一样,过年也只有他两个姑爸来拜年。婆婆您家这么大年纪了,他们忤逆不去看您家,您家还惦记她们做什么?”
“都是我的孙子,怎么能不惦记?不是这小女娃子缠得紧,我还不是挨家挨户地去看看你们。”
“婆婆您家说了我们都不敢当。他们弟兄姊妹哪一个是有良心的人?不说旁人,就说小强他大幺姑金娥。当年她带着婆子屋里给的彩礼钱偷偷地跟烧窑的奤子跑了,屋里拿不出钱替她还男家的彩礼,口粮都被人家拉走了。她到了那鬼不生蛋的地方过不来苦日子,又写信让屋里人去接她。小强爹爹婆婆巴心巴肝的要去接她回来,把分田到户时刚分到手的大牯牛都卖了做了路费。后来种田没有牛耕田耖田,四处求人借牛。农忙时节,哪有人肯白借牛给你用的?两个人工才能换一个牛工,为了借牛少义和百祥给人家做了多少冤枉活?可后来呢?左右跟前晓得她的底细,没有肯要她的人,后头本家嫂子把她介绍给了梅山旮旯的娘家表弟。结果呢?亲事刚一定下来她就往人家屋里跑,没几天就怀身大肚的现眼了。都说没有先割小麦后割大麦的道理,她哥哥没结婚,却只能先嫁她。结果结婚前婆子接她去开剪做嫁衣,就把个娃子生下来了。男家来过大礼,还带上报喜。择好的日子嫁姑娘,亲戚们来了,屋里却没有新姑娘。算是她赶得巧,要是早一天或晚一天开剪,岂不要把娃子生在娘屋里?人家来喝喜酒还再带上送粥米?
“当初他们为了找金娥、嫁金娥,花了个底朝天,到您家孙子要说亲事的时候,屋里寻不出一样能变钱的东西来。月竹幺姑拖人家给他介绍了个姑娘,女家来上门看家,连床上的被窝垫单、还有房门和门框都是跟人借的。后来女家晓得底细了,就退了这门亲事。那时候的事情我是听左右隔壁讲的,您家还能不清楚?您家说穷到这个份上,谁个睁着眼睛把姑娘往火坑里送?也就我这么个憨巴跟了他。我一进门就分家,除了两幅碗筷,半袋子米和三斤油,其他一样都没有。为了我们结婚办酒席,他们把口粮都卖光了。两个老的说我们结婚了,要把正屋厢屋留给百强以后结婚用,让我们住牛圈。婆婆您忘记了?那乱稀稀的牛圈屋连个挡风的门都没得。分家后,我娘屋里爹妈姊妹们来了哭了一大场,一家给了一包米,五斤油,又凑了几个钱,给我们买砖瓦搭了间安身的小屋。后来又是我娘屋里哥哥姐姐们凑钱给他买了台二手拖拉机,让他跑跑运输挣个小钱贴补家用,总算把日子过起来了。如今呢,您家孙子却张口闭口嫌我丑。我承认我生来长得丑,可是当初觌面会话的时候我是亲自跟你见的面,我没玩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吧?我没有拿布蒙住你的眼睛吧?我也没有强摁你的脑壳让你点头要我吧?你自己点了头就怨不着我。要怨就怨你老妈。你妈逢人就夸她两个姑娘如花似玉,还特地把两个姑娘的相片拿玻璃框子夹起来挂在堂屋的墙上炫耀。她眼睛里只看得见漂亮姑娘,为了姑娘不惜倾家荡产,把你这一表人才儿子给耽误了。所以,你找不着好看的老婆只能怨你妈。
“婆婆他是不晓得,就我这么个丑八怪,我爹妈姊妹们都不情愿我嫁他这么个穷家呢。我只说穷家小户接媳妇难,知道感恩知道怜惜,那晓得他一家人没有一个有良心的人。就说金娥,从他婆婆倒床到死的一个多月里,她就来看了一回,还嫌臭没进房门,坐在房门口和她妈说了几句话,然后吃了饭就回家了。临走还怨我把她妈没有伺候好,臭烘烘的弄得不干净。我是伺候的不好,可一日三餐我还管着,屎尿片子还是我换、洗、晒。她呢?她这有良心的孝顺人不说伺候一天,多看几眼也行唦,她不晓得她妈就喜欢她这宝贝姑娘?看见姑娘了病都会好一些子?我常笑您家孙子,你妈把好看的媳妇放跑了,把漂亮姑娘接回来又怎样呢?除了给屋里多出丑多丢人,还有别的用处?说了您家不爱听,当初就不该接回来,免得出了一次丑又出二次丑,哪个晓得将来还有多少丑事等着丢人现眼呢。我一个做嫂子的本不该跟人讲姑子的丑事,但坐在这里的也都不是外人,知道也无妨。金娥光嫌弃梅主毅长得丑没本事,结婚的第二年就跟隔壁的一个男人好上了。本来他们梅山那个死旮旯里就全是山,没什么地,靠卖柴火和牲口过日子。那里山大林子大草场好,放牛不像我们这里还得人牵着看着,他们把牛赶进林子它吃饱了再赶回来就行。金娥平常什么事都不做的,那天主动要求去放牛,梅主毅也没多想,就让她去了。到了傍黑天,牛回来了,金娥没回来。山上野猪子、豺狗子的什么都有,一家人还以为出了事,叫上左邻右舍扛着土枪找了半夜没找到。人家内行的人说就是碰到野物了也不可能什么痕迹都不留,野物还能连鞋子衣服都吃进去?这人肯定是自己跑了。天亮后梅主毅来我们屋里,问两个老的金娥回来过没有,说她拿着屋里刚卖的一头牛的钱不见了。您猜您儿子怎么说?他说你把老子姑娘弄丢了老子没跟你个狗日的要人,你倒来跟老子要人?他说的时候顺手端起炉子上的一锅稀粥泼到梅主毅后背上。梅主毅正跟他婆婆说话没防备,被泼了一身。加上他还穿着毛线衣,裹在身上烫。等把衣服脱下来,背上全烫红了,后来起了一背的水泡,半个月没敢沾床。结果呢?金娥是拿着钱跟隔壁的男人私奔了。两个不成器的到城里逍遥了几天,把钱花得差不多了后又回来了。她给野男人买金戒指、买西服买皮鞋,人家老婆把她打得要死,头发揪掉了一大片。结果野男人站在旁边笑着看她挨打,声都没吱,还还是梅主毅回来才把那个女的拉住了。您家说说,嫌自己男人丑早做什么去了?嫌丑那时候不也是光往人家屋里跑?现在看人家的男人好了,就拿自己男人的血汗钱去贴野男人。野男人再好也是人家的,贴人贴钱也只落得一场打。您家说丢人跌份的这不活让人看笑话?”
“也真是难为了你不嫌弃少义。你妈喜欢姑娘是不假,金娥这女娃子小时候就被你妈惯坏了,好吃懒做的,一门心思不想种田,结果上了奤子的当。”奶奶一脸尴尬,想把话头扯开。
“什么金娥好吃懒做,姊妹两个一个样,都不肯种田。她们的愿望倒是都达到了。他大幺姑屋里没有田种,一年四季除了放羊放牛牵牲口,就是砍柴卖柴。这些也不劳她动手,虽说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比起我们清晨睁开眼睛就干活,一股劲到天黑还停不下来,她也跟神仙一样快活了。他小幺姑更好,屋里除了两亩口粮地,就靠半边山的果树林子过日子。您家可能还不晓得,他小姑爹其实是个二婚,我们家两个老的怕人家笑话不让说。他前头老婆因为他好吃懒做不过日子,都快临盆了硬是寻了短路。因为坏了名声好些年没找到对象,所以小强的小幺姑去了就当祖宗一样供着,宝贝似地哄着。种也好,收也好,都是他小姑爹一个人干。他小幺姑成天除了打麻将,什么心都不操。他小姑爹说的不晓得多有趣,他说:我一进门,听不见我的雪莹骂我,我就惶了魂,炸了毛。您家听听那轻肋巴骨头说的。”
“雪莹是哪个?”
“您家孙女娃子都不晓得?早时电视上兴放日本片子,她改名叫雪子。她妈也叫她雪子。外人都叫她真邪{方言邪雪同音}子。后来放香港片,她又改叫阿雪,还叫过什么阿倩,阿晶,乱七八糟的多得我都记不得了。小强爹爹婆婆都改口叫她阿雪,还管金娥叫阿娥。隔壁的小儿娃子笑小强婆婆叫的是a、o、e。听说前阵子电视上放了一个叫什么《渴望》的剧,上头有个演员叫什么梅莹的,他小姑爹说:这个名字好听,你不如跟我姓,就叫梅莹。您家孙女娃子说她要叫甄雪莹,跟香港的什么甄什么的唱歌的一个姓,说是比那个演员名字还洋气。他姑爹说这名字真好听,两口子还要到派出所把名字的字改过来。后来因为派出所改字要花钱,他们没带钱才没改。还专门来通知我们了,再不许叫她雪英。她两口子只要名字好听,也不管别的,给她那个大姑娘起名字叫雪雯。人家笑,说妈叫雪莹,姑娘叫雪雯,同辈分了。好在雪雯姓梅,丝莹跟她姓甄,不然真是娘两个成姐两个了。”
“小女娃子跟雪英姓?”
“婆婆不晓得吗?也是的,难得碰到您家,您孙子也不会跟您讲这些。”
“这个梅主建还真好,哪有男人肯让娃子跟妈姓的?”
“他姑爸说姓甄的没有人接烟嗣了,让丝莹接甄家的烟嗣。他嘴上这么说,难道将来他能有本事把两个姑娘都搁在屋里招上门女婿?不然,接什么甄家的烟嗣?还不是一句空话。婆婆您家是没怎么和他接触,他说的话包管您家喜欢听得很。他说什么: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我的连襟叔伯哥,不是他我上哪找这么漂亮可爱的老婆,找这么好的丈人丈母娘。您家听听,娘老子生养了他一场,还不如给他介绍了一个老婆的外人。”
“怎么叫连襟叔伯哥?”
“他和小强大姑爹梅主毅不是都姓梅吗?论起来是家门同辈分的叔伯弟兄,他说把叔伯哥哥放在连襟前头了,怕人家误会他俩不是亲连襟,所以叫连襟叔伯哥,这样显得更亲。”
“这娃子,光会瞎哄人。雪英这女娃子,跟着你爸妈就没有个好管束,跟了这么个人,不是越发会疯玩了?”
“那还用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雪莹从前说的那个儿娃子那么本分兴家,她左右看不上。梅主毅给她介绍梅主建,她一眼就看上了。小强爹爹婆婆也遂意得很,一家人都说:这娃子能说会道、一表人才,这还有什么谈头?”
“算是她甄家老祖宗积了德,这两个女娃子都不成器,都有懒福,找了这么两个百依百顺的好女婿。”
“老祖宗的德都给她两个积了。她们倒是享福了,可是坑苦了您家两个孙子。连少义都说,两个女娃子是他和百祥的尅星。不是她们不争气,他弟兄两个也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
“也是的,那年刚好百祥说了亲事,雪英那个死女娃子又淘逆。鬼使起了似地,说好的亲事,就只等百强结了婚就嫁她,她出那么个拐。”
“不是什么?她嫌人家男娃子老实巴交的太本分了,一拍屁股跑了,说要到大城市上见世面,还说什么不见见大世面死了都划不来。结果被人贩子弄去卖了。穷到买老婆的地步,您家说那地方的生活条件得多差?能和我们这鱼米之乡比?好在她福大命大,碰到个好心人帮她写了封信回来。不然,屋里的人哪晓得她死到哪儿去了?怎么可能找到那么远的山旮旯里去?虽说自家种了几年田,日子比金娥淘逆时好过了许多,不过是百祥说亲事不用东赊西借,哪有什么闲钱?人生地不熟的,怕光他两老和少义、百祥去了势单力薄应付不了,又叫了新国哥和梅主毅作伴。为了凑齐盘缠,两个老的又把口粮都卖了。回来又要退人家彩礼钱,当时跟倾家荡产有什么区别?差点就把个百祥的婚事搅黄了。好在芜蓉看上百祥人物子生得好,死活要跟他。其实一开始芜蓉娘屋里就嫌他穷,丈人丈母娘就不情愿。雪莹出了那档子事,人家更是不情愿了。得亏芜蓉怀了小的,人家拿姑娘没办法,才急忙忙催他们结婚。百祥结婚的钱全部都是借的。婆婆您家能不晓得吗?”
“多亏了那个好心人,不是人家报信,谁知道哪年哪月才回得来?要感谢人家的。”
“还感谢?事后人家还写信来过,她连回信都没写一封。”
“如今她虽说轻闲,但是手头还是不宽裕。没有什么东西可报答人家,就不如不联系了。唉,算是他们祖上积德,接了你和芜蓉这两个兴家过日子的好媳妇。”
“好什么好,凑合过呗?说到这里我也求婆婆劝劝小强爹爹。如今百祥搬到史家湾他丈人那里住了,小强爹爹到最后不还得靠我们养起来?他也一把年纪了,我们做儿女的不指望他做什么大事、重活,只在忙月帮我们牵牵牛,喂喂猪,闲月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莫稀里糊涂的帮了这个帮那个。身体是他自己的本钱,累坏了受罪旁人能替他?旁人会管他死活?到头来还不是要靠我们这些忤逆东西。他东流西荡的帮张家耕一天田,李家种一天菜,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反倒还显得我们不孝顺,容不下他老人家。婆婆你劝他挨着我们过,一个锅里吃饭也好,单独开伙也行,相互有个照应,也免得外人笑话。”
“我的孙儿呀,难为你孝顺,想得周到,可是你爸爸未必有你这么明白事理。我只能尽我的力量劝他,只是他未必肯听我的话。你妈活着时,一年还拉着他来看我几回。你看从你妈过世不在了,他和我可打过照面?我想要是我不去看他,这辈子也莫想他来看我了。”
梅姐姐吃过午饭就回去了,留下大强小强跟他们的爸爸第二天再回去。这一天爱爱和奶奶一直呆在大爸家,大妈殷勤地给她们送来吃的喝的。爱爱几乎没怎么吃东西。那些菜荤的素的,挂糊的粉蒸的都乱七八糟的搀和在一起,特别是盛饭菜的乌不拉几、刺刺剌剌的粗瓷碗,油腻腻黑黢黢的油漆斑驳的筷子,就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一样,给人脏兮兮的感觉,让爱爱怎么也提不起食欲。
爱爱原以为奶奶会吃得很香很多,结果奶奶也没怎么吃东西。她说她不饿,吃不下。她陪着那几个嫂子说了一天的话,准确地说是听她们说了一天的话。梅姐姐走后,那几个嫂子都说梅姐姐又可怜又可嫌,说金娥和雪英的那点破事亲戚们谁不知道?她非要当着婆婆的面再说一遍,不是存心打婆婆的脸吗?那样的嫂子,叫姑子们怎么喜欢得起来?谁还愿意往她跟前凑?可她们还不是都在数落自家男人各种不是,当然还有公公婆子、姑子妯娌的坏话。这些话就不是打奶奶的脸了?可能话听多了,奶奶的肚子就不饿了。
晚上凤玲背着爱爱去看新娘--凤玲的三婶,爱爱的新堂嫂。她们挤进闹哄哄的新房,一间糊了白纸的小得只能搁下一张大床和两口大衣柜的屋子,被看新娘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新嫂嫂坐在床上,脸害羞朝着糊了白纸的土壁子,爱爱只能看见她的侧背影。新嫂嫂穿着红呢子上衣,黑裤子,烫卷了短发,整体看来好像是个不高的粗实人。她的脸长什么样呢?跟锦霞姐姐、凤玲一样好看吗?爱爱对新嫂嫂的脸充满了期待,希望她能回过头来让她看看。
“给新姑娘端茶要红包啰。”
有人叫了一声。小孩们立刻端着茶水挤了进来。有凤玲的弟弟军强,还牵着卫国哥的儿子小祈鸥,百欣姐姐的姑娘丝丽和她弟弟,少义哥的儿子大强和小强,百华哥的儿子大峰小峰。娃子们围了一圈,可是新娘子就是不回头。
“爱爱,你也去给你的新嫂嫂端茶。”凤玲拿了一个塑料杯到了一口水,牵着爱爱挤到新娘子身边。
“三婶,小幺爷屋里的爱爱幺幺给你端茶来了。”凤玲说完让爱爱把那盛着一口水的杯子递给新嫂嫂。
这时候新嫂嫂回头了,一只手递过一个红纸叠的小红包,另一只手伸过来接过爱爱手里的杯子。丝丽说还是爱爱面子大。多年后爱爱才明白,其实,并不是她有什么面子,而是新嫂嫂对爱爱也是充满了好奇的。
就在新娘子接过爱爱手里的水杯的那一刹那,爱爱喜滋滋的脸一下变了色。爱爱看到的是一张恰似经黄土泥巴腌制过后没洗干净的咸鸡蛋似地脸。黄不拉几的脸上有几大块白斑,稀赖赖的几根黄眉毛,两只与咸鸭蛋的比例极不相称的眼睛圆溜溜的奇大,小猫鼻子两边匀匀的、密密地洒满了芝麻似的雀斑,大嘴紧抿,没有下巴。天啦!她居然没有下巴。她怎么没有下巴?一天没吃什么东西,饿得昏头昏脑的爱爱突然想起了奶奶讲的故事,故事里的披毛鬼都是没有下巴的。爱爱抽了一口寒气,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哇,我要回家,我要奶奶。”爱爱打掉了凤玲替她接过来的红包,紧紧地抱住凤玲的腿惊叫哭喊,谁也哄不好。好在妈妈嫌弃乡下脏,早上嘱咐小尚叔叔晚上来接她,他们一家连夜离开了老家。
后来,乌河镇的人都拿这事取笑李枣叶,说她丑得吓哭了娃子。百钊哥本来是因为家贫、人亦无品,实在是找不着对象了才娶了下巴不突出的三嫂子李枣叶,听到人家取笑的话就更加嫌弃起来,因此他们的日子也就过得很不和谐。为此,在爱爱略微有些懂事后,她总是觉得对不起三嫂子,心里说怪只怪奶奶讲的故事太离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