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月色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①
　　……

　　天才蒙蒙亮，林淼淼就被这首歌吵醒了。
　　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手机抽风了，莫名其妙放什么青春民谣，于是伸手朝床头柜上的手机摸去。
　　没找到手机，反而碰到了几根冰凉的栏杆。

　　教师宿舍里怎么会有栏杆，又不是学生的高低铺，林淼淼想，大概是自己太困出现幻觉了吧。

　　她把被子拉上来，盖住整个脑袋，许巍的声音才稍微轻了一点。
　　是哪个没素质的同事一大早在这放歌啊，不让人睡个好觉，林淼淼心里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她很快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几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哎呀哎呀，小毛你们快点，我牙还没刷呢。”
　　“我找不到饭卡了，有谁看见了？”
　　“我这里没有。”
　　“我也没看到。苍天啊——我真的好困啊，这黑眼圈还有救吗！”
　　“蒋瑶你还好啦，我暑假里整整两个月日夜颠倒，生物钟都还没调整过来呢。”
　　“咦，林淼淼人呢？”
　　“她好像还在床上呢，谁去把她摇醒？”

　　“林淼淼，起床啦——”有人一把拉起她的被子。
　　“求你了，再让我睡会儿。”林淼淼半睁开眼，却吓得不轻。
　　这不是她高中的室友兼同桌，蒋瑶吗？
　　她怎么会出现在自己房间里？

　　林淼淼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打量周围的环境。
　　手边是泛黄斑驳的墙面和摇摇欲坠的墙皮，望向对面，是一排整整齐齐的书桌，码着好多五颜六色的教辅，蓝色的《重难点手册》、红色的《五三》、绿色的《名校压轴题》......
　　门口，几个女孩子穿着米白色红边的上衣，藏青色的短裤，正在争先恐后地穿鞋。鞋柜上，十几双鞋排列得整整齐齐。

　　此时，广播里的歌曲也迎来了尾声——“Di Li Li Di Li Li Den Da”。
　　随即传出温柔的声音：“同学们，新的一天早上好。这里是菁华之声广播站，今天的起床铃是高一八班李志鹏同学点的《曾经的你》。下面是一段英语原声听力。”

　　等等，这不是高中宿舍吗？
　　林淼淼懂了，她这还是在梦里呢，于是咚地一下倒在床上，准备再次入睡。

　　眼睛闭上还没到十秒钟，被子又被掀开了。
　　“林淼淼，你是不是睡傻了，开学第一天就想迟到！快起来啊——”
　　蒋瑶的声音又高又细，震得她耳朵生疼。
　　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梦里明明就有痛觉啊！
　　林淼淼只好挣扎着起床，一看闹钟欲哭无泪，才六点十五分。

　　蒋瑶看她慢吞吞地穿好床头的校服，嘱咐了句：“淼淼，你可快点啊。晨跑打卡六点四十就结束了。”
　　是的，菁华中学操场后的围墙上写着大大的标语——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除了素质教育之外，这个学校还尤其注重“体育强校”。具体表现在军训时配有专门的游泳教学以及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晨跑打卡。
　　林淼淼叹了口气，算了，来都来了，就好好在梦里体验一把青春岁月吧。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她刷牙、洗脸、梳头、护肤，一气呵成。
　　所谓的护肤，不过是抄起桌面上的一瓶大宝SOD蜜，往脸上抹了一把。

　　路过镜子的时候，林淼淼往里瞅了一眼，敏锐地发现——眼角的小细纹和颧骨上的几粒小雀斑居然消失不见了。
　　她暗喜了一阵，大脑皮层可真靠谱，还知道在梦里给她开一个美颜滤镜，仿佛真的重回16岁。

　　根据记忆里的程序，林淼淼背上书包，带上钥匙，拎上垃圾袋，把鞋一穿，把门一锁，冲下了楼。
　　在她眼前，许多衣角飞扬的少男少女正在涌入晨跑队伍。

　　林淼淼不由得感慨，这“恋爱辅助睡眠仪”的助眠效果真不错啊。她这是彻底进入深度睡眠了吧，毕竟之前的梦里可没这么多配角，也没这么真实的感受啊。

　　同时，深层梦境的建模能力也值得称赞，瞧瞧这记忆中的学校，这高耸的红墙，精致的教学楼，矮矮胖胖的食堂，还有人潮中这好多熟悉的脸。

　　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模一样。看来她这大脑皮层的CPU可真不错，居然能记住这么多细节，还能在梦里还原出来。

　　“只剩十五分钟了，冲啊——”眼前一个男生大叫着，飞奔着冲过她眼前。

　　不记得晨跑路线没关系，林淼淼迈开腿，跟在大部队的后面。
　　晨跑全长将近1.5KM，多年不曾体测的林淼淼虽然速度不快，但全程下来却一点也没觉得喘不上气。
　　果然，梦中的运动技能一向是MAX（最大化）的。

　　在操场北边的终点处打完卡后，林淼淼拖着饥肠辘辘的身体去食堂买了个蛋饼。刚准备坐下来，就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林淼淼。”

　　林淼淼转头，看到一张有些过分黝黑的脸蛋，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戴着一口锃亮的牙套保持器，正对着她笑。
　　她愣了愣，这不是坐最后一排的那个谁嘛？完了，名字卡嘴边叫不出来了。那就先叫他“黑土”吧。
　　深谙糊弄学的林淼淼回以微笑：“好久不见啊，你暑假过得还好吗？”

　　黑土瞪大了双眼，有些意外：“淼淼，两个月不见，你怎么这么说话了？”
　　林淼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瞪了他一眼。

　　黑土讪讪地说：“那个，边走边吃吧，就剩十分钟了，现在老张估计已经在班里了。”
　　林淼淼比了个OK的手势，起身跟在他后面，边走边啃蛋饼。
　　既来之，则乐之，她表示一定努力在梦里做个好学生。

　　自从看了《盗梦空间》，林淼淼就格外珍惜起做梦的能力来。
　　大导演杨德昌曾借电影人物之口表达，电影发明后，人类的生命至少了延长了三倍②。
　　而小老师林淼淼认为，有了梦境后，人类的生命至少延长了五倍。
　　在梦中，她上天入地，翻山越海，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几乎无所不能。
　　偶尔还可以见到一些断联的人，比如室友蒋瑶，比如眼前的黑土，还比如......

　　林淼淼心中一动，如果梦境真的能模拟出真实的校园，那她应该也能见到江盛。
　　她们说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按书架上的教辅资料来看，应该是高二。
　　那么这里的时间应该是2016年9月1日，也就是江盛转来菁华中学的第一天。

　　林淼淼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她激动的心情。
　　想起来，自从参加完江盛的毕业典礼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

　　五分钟后，冒着挨老张骂的风险，林淼淼特意走了班级前门，这样一眼就能看清楚班里的人。
　　推开门后，她在心里欢呼雀跃了一下。
　　一个好消息，老张没来，她可以不用因为差点迟到而挨骂了。
　　一个坏消息，暂时没发现江盛的影子。

　　经过讲台的时候，林淼淼稍稍停了一下，看了看座位表，扫了一眼上面四十六个名字。

　　许鑫、蒋瑶、毛玉函、陈少华......

　　尘封的记忆一下就被点燃，她想起来，刚刚那个黑土名叫吴穹尽，这人从后门偷溜进来，这时正对着她傻笑呢。
　　吴穹尽，无穷尽，好家伙，这不是数学符号嘛！

　　林淼淼走到蒋瑶身边，把书包放下，照模学样从课桌里掏出语文课本，加入大部队的朗读节奏，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③
　　......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④
　　......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⑤
　　......

　　等众人朗读到七点半时，张波涛才踏入教室，听到阵阵朗读声，这个语文骨干教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了，差不多可以停了。下面我简单地讲两句。”张波涛双手撑着讲台，慈爱地看着班上的学生们。
　　林淼淼清楚地知道，当一个老师说他要“简单”讲两句，其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我要开始给各位灌鸡汤、打鸡血了。

　　老张一开口，就是他最拿手的名人名言：“同学们都知道，今天是高二的第一天。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曾经说过，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做事是这样，读书也是这样。今天走进我们高二五班，听到各位的朗朗书声。我就知道，你们已经给高二这一年的学习生活打下了良好的开端......”

　　林淼淼自动屏蔽了老张的激励式演讲。毕竟，十六岁的奋斗还需要鼓励，二十三岁的躺平已经不需要理由。
　　她翻看着手中的语文必修三，从“林黛玉进贾府”读到“锦瑟无端五十弦”，老张还是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环顾四周，林淼淼发现，极少有人在认真听老张的话，要么在放空大脑，要么在课桌底下悄咪咪地刷题，要么和她一样翻着课本预习，更有甚者还在奋笔疾书地补暑假作业。
　　在菁华，成绩优异并不代表墨守成规。有的时候，全面开花的某些个学霸甚至是离经叛道的。
　　他们会在语文课上琢磨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第四种解法，也会在自习课上偷偷溜走打篮球，美名其曰劳逸结合。

　　要是放在从前，对于老张这种在开学第一天就长篇大论的腔调，林淼淼一定也是不耐烦的。
　　而现在，身为教师的她总算能体会到老张的用心良苦了。为了这场耗时二十六分又三十七秒的开学演讲，老张的小本本上一定记满了密密麻麻的要点，从高二的学选考时间点到复习战略，从科目平衡到心态调整。
　　毕竟，满头白发的老张才不到四十岁。
　　当一根白发破土而出时，每一个不省心的学生都算不上无辜。

　　直到她翻到《师说》这一篇，老张才准备停下他的“开学第一说”。

　　“该说的也都说了，最后，我送大家一首宋代大家朱熹的诗作为结尾。这首诗的名字通俗易懂，就叫《劝学诗》，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希望在座各位都能不负韶华，珍惜光阴。”
　　老张说完，合上了讲台上的黑色皮面笔记本，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
　　一听“结尾”这两个字，教室里立即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久久不能平息。

　　老张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这个掌声先留着啊。刚刚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这个学期我们五班转来了一名新同学。”
　　老张朝门外说：“江盛，进来吧。”

　　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少年走了进来，停在讲台边，连带着林淼淼的呼吸也停滞了。
　　原来，在23岁见到16岁喜欢的人，她还是会心动。
　　林淼淼，你真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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