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从羽书

　　郑小七真的不是故意要放谢小公爷进去的。

　　是魏国公府的那几个侍卫威逼利诱，他不得已，才跟着自己的上级一起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结果事后追究下来，反而是他这个垫底的被踢出来顶锅，被罚了一个月俸禄不说，还要进来打扫，还要住在这里伺候囚犯，真是倒霉透顶了！

　　辰时都过了，郑小七才背着个铺盖卷，拎着扫把，磨磨蹭蹭的转到玄字号这边来。玄字号的门廊口有个点卯的桌子，后头坐着个轮值的老狱卒，见郑小七过来，就开了门，带他进去，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聊。

　　“唉，昨天晚上我不在，没看着。听老李说，就是在这玄字号第四间出的事！”

　　老狱卒掏出一串钥匙，边认钥匙边滔滔不绝，哪壶不开提哪壶：

　　“关的还是皇上的侄子哩！昨儿晌午才刚斩了第十间的那位，哝，也就是第四间这个的亲哥，说是跟辰国公主有婚约。那公主不是殉情了吗，嗨，谢小公爷才不依了，大晚上的跑过来闹事。”

　　老狱卒已经打开了第四间囚室的木栅门，一边让开一条路让郑小七进去，一边还不忘看着那躺在破草席上的人评头论足。

　　“不过这小子的八字真够硬，都这样了还能反抗，我听说，谢小公爷的一只眼睛差点儿瞎了呢！”

　　这话郑小七听了心中真不是滋味：要不是出了这事儿，我怎么还会被罚来这里陪他坐牢？

　　他一边听着老狱卒喋喋不休的唠叨，一边用扫把打扫地面上剩余的杂物，绕过那破草席，前前后后都扫了个干净。由于昨天出了那般的“血案”，这间囚室其实已经被“清理”过一遍了，那被敲碎的白瓷碟子，还有一个原本装包子的瓷盘子都被收走了。

　　王大人考虑到这个犯人的生命安全目前比较重要，还特意嘱咐收走了他的水罐和饭碗，派了郑小七过来，一方面是照顾他吃喝，一方面也是要看着他不要寻死路。

　　“你今天就得住这儿了吧？”老狱卒体贴的问：“要不要我给你搬张躺椅来？”

　　能有张躺椅睡，郑小七自然求之不得。

　　片刻后，老狱卒就从外间搬来一张吱嘎作响的旧竹椅，靠东墙安置了。郑小七个头偏高，坐上去试了试，勉强可以躺下半个身子，有总比没有强。

　　他对老狱卒一通千恩万谢，等对方出去锁了门以后，才又叹了一口气，回来坐在竹椅上。

　　这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那躺在草席上的犯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简直就跟死了一样。

　　对于这个传说中的“皇上的侄子”，他并没有多少好奇心。之前轮在玄字号当差的时候，他也见过这人好几次，蓬头垢面的，就是挑了灯笼看，也和所有进了刑部大牢的重犯一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天气炎热，郑小七百无聊赖之下，从自己的包袱卷里掏出把竹扇，一边扇风取凉，一边又拿出个装水的葫芦，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这时，也许是听到了喝水的声音，郑小七看见脚下躺着的人好像动了动。

　　因为出了昨晚的伤人事件，王侍郎还是让牢头给这第四间的犯人双手上了木枷。之前倒也罢了，听说柳尚书亲审的时候这人被打了一百多记手板子，吃饭筷子都捏不住，上不上枷都一样。这也才过了一个多月，危急之时竟然能暴起伤人，可见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躺在地上的犯人双手束在木枷里，想要起身却好像使不上力。

　　郑小七终于忍不住低头问他：“你，想喝水？”

　　那隐藏在一团乱发下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郑小七迟疑了一下，虽然嫌弃，还是勉为其难的半跪在了那破草席旁边，伸手扶住这犯人的脖子，让他靠着自己的小腿半坐起来。离的近了，他才发现，这犯人年纪并不大，充其量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在牢里待的久了，瘦的一把骨头，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现下是口渴的厉害，眼睛只看着自己手中装水的葫芦，别无他物。

　　郑小七不知为何突然很可怜这个犯人，他家里有个妹妹，差不多也是这般年纪，虽然没有荣华富贵，却也绝不会让她像这孩子一样受苦。

　　“慢点喝，你别呛着了。”

　　他把水葫芦放到犯人干枯的嘴边，开始慢慢倾了一点儿水出来，这孩子果然等不及了要喝，第一口还好，第二口就喝的多了，呛得一阵咳嗽。

　　郑小七赶紧拍拍他的背，又往下捋了捋，帮他顺气。

　　这小犯人的头发没人打理，胡乱披在背上，虽然一团乱麻，但是触手却非常柔软。郑小七摸在手上，好像有丝绸的感觉，令他觉得十分奇异。即便是早些年，自己妹子还肯让他扎小辫儿的时候，他也不曾摸到过有如此手感的头发。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枝玉叶？

　　郑小七忽然因为自己奇怪的想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都想哪儿去了！眼下这囚犯形容枯槁，活像半个月没浇水的菜瓜苗，蔫了吧唧的，哪里金枝？还玉叶？

　　这，只能说是…那什么，枯枝败叶，对，就是这个词！

　　郑小七的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成语”来形容手头上这个犯人，内心里颇为自己的文化水平进步而沾沾自喜。

　　而靠在他腿上的“枯枝败叶”还浑然不知，哆哆嗦嗦的手连着沉重的木枷，借着郑小七的力勉强扶着水葫芦，一口气喝了半葫芦水才停下。

　　他可能还想喝，但是郑小七没再给他了，怕他是渴了太久分不清饥饱，喝胀了肚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刚才清扫牢房的时候，郑小七在地上扫拢了一些铺地的稻草，现在便干脆都堆在靠南墙的窗户底下，想着这孩子刚喝饱了水最好先别躺下，就把他连人带席子一起拖到了南墙边，让他后背靠在稻草堆上坐着，这样还舒服点儿。

　　犯人很听话，让他坐哪儿就坐哪儿，一点儿都不多事。

　　郑小七左看右看，觉得这孩子还挺乖的，完全没有像别人说得那般恐怖，这样弱不禁风的小孩儿，怎会行凶伤人？定是那魏国公府的侍卫为虎作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郑小七不知怎的今日文思泉涌，一连想起好几个成语，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小犯人怕不是个文曲星，跟他挨的近了就会作文章？

　　想到此处，郑小七心中更生好感，于是对这犯人愈发慈眉善目。

　　“你且先坐着歇歇，待会儿灶房开了火，我去端盆热水，给你擦洗擦洗。”

　　郑小七又撩了撩犯人的衣服，觉得也破烂的够呛。

　　“你这衣服也烂的不行了，李牢头之前都没说给你换一件？…也不带这么节省的，万一柳大人又要升堂呢？就这么破衣烂衫的送过去准得挨骂！我一会儿去给你领一件新的。”

　　小犯人一开始对他的话没啥反应，直到听他说柳大人，说升堂，却是一惊，一头就扎进了稻草堆里，枯枝败叶都好像要抖落一地，看来真是被尚书大人打怕了。

　　郑小七见了也是哭笑不得。

　　什么乱臣贼子，不过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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