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互为光影

　　初四上午，刘副所带来分局通知，下午江城大学心理研究所专家要给每位民警做一对一心理健康援助。

　　话头挑开，大家说起此次心理健康援助的导火索，李亮。

　　2019 年1月22日，也就是半月前，江城南部某个分局的见习警察李亮休息日从网咖回家，在云达家园路口处遇一男子持|刀追赶一女子，言语激烈，恶意十足，李亮出手制服了持|刀男子。

　　当李亮电话报警时，被追赶女子反身捡起地上遗落的刀，将持刀男子颈部捅伤后逃跑。李亮将男子送医抢救，最终因严重的颈部损伤致创伤性、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第二天，女子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刑拘，李亮因阻止不力，被纪委调查，停职检查。

　　除夕，李亮的停职检查决定出来了，离岗培训一个月。

　　春节，死者家属找到李亮家，摆花圈喊冤，说警察是帮凶。当晚李亮自|杀，家人发现后送去医院抢救了二十三个小时，命捡回来了。

　　刘副所长叹一声。“96年的年轻小子心智还是太薄了，心不硬成不了好警察。”

　　下午，我走进询问室改成的临时咨询室，王教授是个约四十岁眉眼柔和的没人，举止优雅，轻声细语，自带亲和力，让人忍不住信赖。

　　大概是为了更快与我拉近距离，好让我心里预知此次谈话的主题。我一推门，她便含笑地向我调侃某位同事聊自|杀的趣事，颇有分寸。

　　“人嘛，或多或少都有想逃避现实的时候。你第一次想自|杀是因为什么？”

　　我一时无法解释，她顺势露出温柔的笑容。

　　“不回答也没关系，许多理由都是说不清道不明，我很能理解。”

　　王教授端起烧好的电热水壶，泡了一杯热茶，动作轻缓地放在我手边。

　　“那你有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她问。

　　看吧，心理学家总是靠默认来引导你回答问题。比如现在，默认你曾经想自杀。

　　“2000年的深秋。”我说。

　　“那时你多大?”

　　“刚满六岁。”

　　“是临时起意还是有精细准备？”她问。

　　“筹备了大概一周。”我喝了一口茶，认真道:“时间定在周三，那天学校集体大扫除，放学比往日早四十五分钟，这对粗心的大人来说，我的时间充足。地点定在离学校九站公交的卸煤码头，船只来往频繁，浪比其他地方更大，还有一块凹陷隐蔽的小江滩，我跳下去，不会及时得救。”

　　“当时有其他人在场吗？”

　　“有。”

　　“在你的计划之内吗？”

　　我摇头。“一个同龄的女孩，放学后非跟着我上了公交。”

　　“你当时想在她面前跳江？”

　　“嗯。”

　　“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如果你成功了，这可能会给她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当时觉得她无关紧要，话多得惹人厌烦。”

　　“有考虑过你家人的感受吗？”

　　“嗯，比这个女孩更无关紧要吧。”我低头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当时想，我的死若是能给他们带去后悔，哪怕只有一星半点，我都觉得很爽快。”

　　王教授颔首表示理解。我想，任何恶毒的话在心理专家面前都能得到理解吧。

　　“为何选择活下来呢？”

　　“第一次，有人希望我活得开心。”我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有片刻愣神。

　　来郢市前，我眼中的妈妈是一个没有被人真正爱惜过的可怜女人。当她得知老公出轨成瘾后，几近疯狂地追寻他的行踪，扰乱他的生意，破坏他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至少三年——从我记事起，她就是这样。

　　最终，他们协议离婚了，爸爸最不愿放手的抚养权还是落到了妈妈手里。

　　我不清楚她具体采用了何种手段，但也能想到，大概是名誉声望，这种男人在意且法定配偶能轻易毁掉的东西吧。

　　来郢市前，我从没和她单独相处过。记忆中，我一直被阿姨们养护，饭桌上她没有为我夹过一口菜。

　　她为了争夺抚养权放弃了本该属于她的股权，但要说她对我的不舍和喜欢有多少，不见得。她只是不想让那个对我寄予厚望的男人好过罢了，她怨恨他，所以她要我朝着他期望的反向发展，成为科学家以外的任何人。

　　曾听我的家庭数学老师说，我还不会写自己名字时就已经能做计算题了。我三岁会做百以内加减计算，五岁能听懂部分函数，这让我爸引以为傲。

　　【小景，你继承了我的优良基因，有非凡的资质，你就该专注做科研，其他事什么都不要想，你是天生的科学家。爸爸会给你再加两门课，天文和物理，先从基础开始。按照你的学习能力，十二岁开始深入天体力学和量子物理，十八岁进公司的研究所。我有预感，你能将世界制冷技术带入新的维度。】

　　【小景，我给你找的都是顶尖的老师，幼儿园没有你要学习的知识，玩伴只会消耗掉你用于进步的宝贵时间。你记住，你要走的路和那些资质平庸的普通人不一样。】

　　【小景，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

　　其实我和妈妈一样，没有被人真正爱惜过，他们关注的是资质、天赋，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块易塑造成型的好材料。

　　那天，我安静地坐在江边。

　　我没法告诉别人我生病了，是一种没有发热、咳嗽、头疼等任何不良症状的病。它让我全身像浸了水的棉花，沉重不已，疲惫不堪。没有人能分担我的痛苦，也没有人能听我吐露心声。

　　我知道凄厉的冷风治不了我的病，但漆黑冰冷的江底兴许可以。

　　平安在一旁打水漂，每次超过三个水漂都会大声问我看到没有。

　　我被她嚷嚷得不耐烦，也担心这样会将大人引过来。

　　我敷衍地提醒她小心摔下江。

　　【没关系的，我很会游泳的。】她摆着肉嘟嘟的手，脸上自信骄傲。

　　很会游泳？若是看着我沉江，她会傻乎乎地跳下去救我吗？

　　应该不会。

　　她虽然没脑子，但不至于分不清危险。

　　【明景我肚子饿了，我们要吹风到什么时候？】

　　【没让你等我。】

　　【风这么大，你这么瘦小，如果被吹到江里可怎么办，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她迎着风在我旁边坐下。

　　【明景你不饿吗？】

　　【不饿。】

　　【我好饿。】

　　【自己回去。】

　　【不要。我们是朋友，不能留你一个人。可我真的好想吃我妈做的黄豆猪蹄，她答应我只要早上不赖床就会给我做。今天闹钟一响我就起床了，根本不需要妈——】

　　【你安静点。】

　　【哦——可是明景，不说话我就会想起来我很饿。】

　　【你自己回去。】

　　【我要跟你一起回去，我怕。】

　　【天还没黑。】

　　【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她抓着我的手，仿佛我不答应就会纠缠到天明。

　　我心灰意冷里一阵怒气冲上头，可望着她天真无邪的脸，怒气缓缓降下。

　　我想，下次吧。选下次没有她的时候。反正也不在乎这两天。

　　【起来，回去。】

　　【万岁！我跟你说，我妈妈做的黄豆焖猪蹄最好吃了，你今天来我家吃饭吧，你吃过一定会喜欢的，真的。】

　　她晃着书包，蹦蹦跳跳走在我旁边。精力旺盛得像跳蚤一样。

　　【傻瓜就是活得更开心。】我不屑地说。

　　【哈哈哈哈！那你不要太聪明了，我希望你能活得开心。】

　　晚霞印在她脸上，她咧嘴笑，嘴里缺着一颗门牙。

　　这张笑脸与一周前的那张哭脸重叠，在我脑海里来来回回。

　　一周前，我爸爸找来郢市，我以为是来给我过生日的，结果他拽着我，站在小区里和我妈争执探视权的问题。

　　言语里都是互相揭短和诅咒，没有人看到我，同我说祝福的话。

　　小区里的大人们在自己窗户口围观，一副副看戏的模样。唯独闻声下楼的平安哭得比我还惨，为我爸妈的争吵配了绝妙的背景音。

　　【明景你别难过，如果你爸妈不要你，你来我家给我当弟弟。】

　　我淌着泪被她逗笑，我很少笑。在那个沉闷的家里，我首先学会的是数学，其次便是忍耐。

　　爸爸常说：【没有忍耐力的人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半途而废势必会让他们被世界淘汰。小景，你绝对不能与那种人为伍！那些普通人拘泥于眼前的小小渴望，这与你而言不值一提。你要懂得忍耐，不要被小事情左右，你得思考更长远的事。】

　　平安，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没有忍耐力的，疼了就喊，馋了就吃，想说的话从不吝惜口舌，高兴了闹着脾气都能撅着嘴先笑上半天。

　　若是我还在笼中，步步啄食着爸爸调配好的精米，我们会拥有绝不相容的人生观。

　　也不知道是那天的晚霞太特殊，还是我无法拒绝一个真心诚意为我哭泣的人。

　　【我希望你能活得开心。】

　　这句话我铭记于心。它风驰电掣般把我拉出了深渊。

　　“后来还有过自杀的念头吗？”

　　“没有。”我摇头。

　　“哪怕刚刚萌生就被掐断的瞬间？”

　　“没有。”我再次摇头。

　　她露出欣慰地微笑，拿起桌面上事先准备好的卡片。

　　“希望你能要记住这句话。”

　　她将卡片递给我，我接过看向上面的文字。

　　【那一天在所有日子里发亮。】

　　这是狄金森的《那一天》里的一句诗。

　　“那一天的快乐，大于世界之最。”我深深望着卡片，认真笃定地说，“我更喜欢这句。”

　　那一天过后，我开始对平安找茬，开始喜欢看她为我哭泣、为我悲伤的样子，开始靠近她，请求她注意我。

　　我也开始认真看待平家的每一个人，我发现，爱管闲事的袁阿姨善良热情，爱擅自做主的平叔叔拥有大智慧，总欺负人的平稳最是护短真诚。还有他们经营的那家小作坊，卤猪蹄的味道确实不赖。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家庭，但我很难再找到比他们那儿更值得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了。

　　在如此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平安，在我的世界里，温暖可爱了十九年。

　　“小静说你是个温柔的人，我觉得也是。”王教授笑道。

　　“算不上。”

　　“结束了，你很OK。”王教授认可地冲我点头。

　　“谢谢您。”

　　我起身将椅子退回原位，转身离开时被王教授叫住。

　　“你们所里有两个小静，你是心里知道谁夸了你，还是你并不在意谁夸你?”王教授好奇地看着我，眼里泛着精明的光。

　　“对我来说都一样。”

　　王教授笑了笑，让我出去叫另一位同事过来。

　　走出咨询室，短短十分钟的谈话，我像是做了一个久远的梦。

　　梦里，我心上的裂缝里被平安悄悄丢进了一颗种子，生命力如她般旺盛，在她的悉心照拂下，它野蛮生长，发芽、开花、结果，无形中竟长成了能庇佑更多人的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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