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照银钩

　　喝过敬神酒，这所为的结契仪式其实也就接近尾声了，可江央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把众神君都送走后，管家把江央领到了大殿坐下，随后便去了喜房门口通报，那时候茨林还能够说上一两句话。

　　“君上，师兄来了。”故意的，管家没有提江央的名字与封号。

　　里头茨林刚刚躺下，丹增正坐在床沿上用沾了雪水的帕子替他擦脸。

　　听到外头管家的话，茨林看了丹增一眼，自己这位之前还在过问江央的神侣，如今正拿着那雪白的帕子，仔细的替自己擦着额头降温，对方才管家所说的，毫不在意。

　　“君上如果不方便见客，我这就去回禀师兄。”门外又响起了管家的声音。

　　茨林没有将目光从丹增的脸上移开，他说：“带你们姑爷去神龛，最近这些日子，他可能会辛苦一些了。”

　　听到这话，小措身上的铜盆驼不住了，哐嘡一声落在地上，水洒了。丹增赶紧起身，想去帮忙收拾，不想茨林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带，借着力，让他整个人伏在了自己的身前：“结契不是一件小事，我可能会昏睡个十天半个月，这段时间你要是走了，就是把我杀了。”

　　茨林这话说得轻飘飘，仿佛只是一句玩笑般的威胁。丹增却郑重的点了点头。

　　茨林已经很累了，他嘴角懒懒勾起了一抹笑来，方才缓缓闭上眼，像是睡了过去。丹增替他理好了被角，有些无措的坐在了床边。这时候管家推门走了进来，他朝着丹增行礼，恭敬的说：“姑爷，剩下的仪式，需要姑爷随我去神龛完成。”

　　“好。”丹增看着茨林，轻声应道。

　　跟着管家走出内院，这是丹增头一回，看清这坐位于半山腰的山居的全貌。这是一处和白虎寺规模相当的院落，但无论是建筑的装饰还是房间的布置，都比山下寺庙要精致许多。二进的院子，前头大殿，接着一处宽阔的平台，内院傍山，有石头铺成的山路，往上弯弯曲曲的延伸而去。

　　二人就沿着后山的山路往山上走，穿过一片满是积雪的针叶林，丹增看到了一处小小的洞窟，那里头燃了酥油灯，在夜色中，星星点点的。

　　“今晚是第一次敬神，需要诵经两个时辰，结束后我会来接姑爷下山。”管家站在洞窟门口，和丹增解释：“接下来至少有半月，君上会处于昏睡之中，需要姑爷每日都定时上来诵经。”

　　丹增在那洞窟内的软垫前盘腿坐下，他的面前放着整整一盒的经文。

　　管家提着灯笼下山去了，丹增开始借着酥油灯的光，逐字逐句的念诵经文。夜很漫长，这个刚刚二十一岁的年轻猎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与神明结契，究竟意味着什么。

　　大殿上，江央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期间他只看到几只鼠兔来回添茶倒水，却怎么都不见茨林出来。江央心里越发没底，起了身，便要亲自去后院找他。还好这时候管家及时赶了回来，他把手里的灯笼放在了大殿外，恭敬的走了进去。

　　“你家君上是怎么回事。”江央言语间已经有些怒意：“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出来。”

　　管家躬身答：“君上身体不适，如今已经歇下了。”

　　“那个人呢？”江央指的是丹增。

　　“姑爷如今也不便见客。”

　　“他是不是去行敬神礼了！”江央突然起了身，就要往后院去：“茨林到底在想什么！之前他带这人回来，我以为他只是玩闹，小时候他也会带些小羊羔小兔儿的上山，我从没有多说过什么。可这一回他是打算做什么？是真打算和那个死人假戏真做了吗？”

　　“神君！”管家拦在了江央身前：“君上有君上自己的考量，如今敬神酒已饮下，君上灵体不稳，不能前来拜见，还请神君息怒！”

　　江央一甩袖子，指着那扇院门，厉声道：“如今他自己都是个泥菩萨，自身难保！竟然还有心思做这些事情！”

　　而在院门的另一头，小措正领着自己的兄弟姐妹，用它们小小的身躯，死死的抵着这扇暗红色的木门。走过这扇门，再穿过前面的小院，就是喜房。此时茨林的体内正有灵力慢慢溢出，它们逐渐汇集成一缕丝线，往后山的神龛去了。

　　在那漏风的洞窟里，酥油灯上的火苗在不停的在跳跃，丹增虔诚的念诵着手中的经文，恍惚间，一些从未经历过的画面，浮现在了他的眼前，那里有烧焦的草原，有漫天的风雪，还有人隐隐的哭声，着实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就已经过去了。一盏小小的灯笼自山下而来，管家准时出现在了洞府的门口，他要接丹增下山去。

　　“他还好吗？”丹增问管家。

　　“君上还没有醒过来。”管家走在前头，低声回答。

　　丹增心里却总是觉得不太踏实，不觉间他就加快了脚步。

　　而今月明星稀，是个晴朗的天气，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有一股亮光升腾而起，管家见了，将那灯笼放在身侧，恭敬的朝着那个位置行礼。丹增问他，“那是什么？”

　　管家想了想，还是说：“是塔瓦神君，他来过了，给君上与姑爷送来了贺礼，他说...”

　　不等管家话说完，耳边就响起了唰啦啦的声音，是丹增踩过那草地上的积雪，朝那个方向直直的追了过去。

　　塔瓦神君，会是他吗？丹增在心里问自己，那个人，那个曾经无数次扰乱自己心神的人，那个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这雪山的人，他如今只想见他一面，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或许再当面说一声谢谢。

　　可面前的树林仿佛无穷无尽，丹增不管不顾的一头扎了进去，前方却只有层层叠叠的黑暗在等待着他，那束光已经消失了。

　　“姑爷！”

　　身后远远响起了管家的声音，丹增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月光透过干枯的树枝照在他红色的衣袍上，丹增缓缓回身望去，只见管家身旁那只灯笼，如今已经变成一颗小小的星光。

　　他没有再继续追逐那束光，而是朝着那盏小小的灯笼走了回去。

　　喜房内，茨林的眉心紧紧皱起，像是十分难受的样子。管家退了出去，正打算将那房门缓缓带上，丹增却一把拦在了门前，问管家：“还有多余的被褥吗？”

　　管家有些不解：“姑爷这是？”

　　丹增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茨林，低声解释说：“他身体不太舒服，我就睡在床下好了。”

　　管家明白了过来，他朝着院内打了个响指，小措便带着另外几只鼠兔跑了过来。

　　“去把东厢的被褥给姑爷送来。”他吩咐道：“一会儿在君上床下给姑爷铺床。”

　　土耗子们面面相觑，却没说什么，急匆匆的往东厢去了。

　　等把丹增的床铺好，小措它们方才从喜房里退了出来。这四只鼠兔里，体型比较大那只，是小措的表哥，它最近刚刚结婚，媳妇儿才怀上了崽，面对今天这情况，它觉得自己最有发言权：“我就说新姑爷窝囊，新婚第一天，竟然在床下睡。”

　　月光下，鼠兔们慢悠悠的开始往自己住的村子里走。

　　“不过咱们君上那么厉害的人，姑爷这样子，我也理解。”说这话的，是小措的表弟，它身量还不高，是最近刚来茨林的院子里做事的。

　　“要我说，姑爷长得人高马大的又俊俏，和咱们君上最相配！”小措的表姐对这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你们这些土耗子就别在这里瞎操心了，姑爷今天睡在下面，明明就是为了君上着想。”

　　土耗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休，小措却全程都没有讲一句话。

　　睡到半夜时，丹增猛的惊醒了过来，那时茨林似乎是很难受，一直在轻声哼哼。丹增从地上起了身，摸索着，坐到了床沿上，他伸出手背，小心的在茨林的脸颊上贴了贴，想试一试他的体温。

　　茨林低声咕哝了一声，像是醒了，丹增便低下头轻声问他：“怎么了？是觉得冷吗？”

　　茨林却像是被梦魇住了，没有应。

　　丹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手伸进了茨林的被窝，他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让茨林靠在了自己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当自己被梦魇住时，阿妈就会把自己抱在怀里。

　　夜很静，山中的万物生灵都在沉睡，丹增哼着一首民谣，声音轻轻的，怀里的人似乎就真的有了感应。慢慢的，茨林的呼吸平缓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丹增只能听见茨林浅浅的呼吸声和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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