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王孙

　　落苜然恍恍惚记起眼前的四皇子曾在“随意楼”有过一面之缘，不禁低头道，“没想到你就是四皇子……”倒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苜然在心底轻声叹。
　　“正是我……”烛灯打出柔和光晕中，白隋长身玉立，脸上带了若有若无的暧昧笑容，“还算有缘吧？”
　　他是个有城府的男子，今日喝了酒，又高兴，竟然带了兴之所至的调侃。
　　苜然红了脸，“迎亲的时候……也是你？”
　　他点头。
　　落苜然有片刻的恍惚，脑中似有什么将要破壳而出，偏偏又被压了回去。回神时，那人的面孔近在咫尺，淡淡的酒味弥漫四周。
　　苜然吓了一跳，本能向后仰头。
　　“别怕。”他轻声说，低沉蛊惑。一只手缠绕在苜然脑后，慢慢移近了两人距离。
　　落苜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当初答应了父亲，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那人缓缓靠近自己，苜然的心中却爆发般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反抗意念。
　　我只能这样了吗？我以后都只能这样了吗？我要甘于这样的生活了吗？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几年前她和栖寒贪玩在关外的大漠中迷了路，晚上躺在漫天星光下的景象。那天两人都被大漠的星空震撼，栖寒不禁感叹，“世间太多被人忽略的景色，它们会寂寞吧。”
　　她笑着敲敲栖寒的头，“这算不算是‘感时花溅泪’？因为你寂寞，所以看得景色也觉得应该跟你一样寂寞？”
　　栖寒觉得她顽皮，一笑置之。
　　半晌，小苜然才又道，“它们只能这么自顾自美丽，好像真的有点寂寞。不如将来我俩一起看遍这些美景，再不让它们觉得自己无人欣赏，可好？”
　　小苜然本是无心，凌栖寒却被她眼中光芒所惑，良久，无比郑重的点头说，“好。”
　　落苜然想起自己从小的愿望，就是天空海阔的奔跑，不用被这些道德礼仪所束缚。可是年岁渐长，终于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做的，于是沉静了外表，封闭了内心。
　　只有栖寒懂她，懂他们曾经要游遍天下的誓言。
　　此刻，苜然突然后悔了当初的选择，虽然只有一瞬间，然而她仍是后悔了。
　　但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落苜然缓缓低下头去。
　　白隋看到一滴晶莹的眼泪悄悄划出了她的眼眶，在阴影中砸碎了亮芒。
　　他忽然松了手。
　　落苜然发觉面前的阴影离开，不禁讶然的抬首望过去。
　　那人随意的走到不远处，沉默。
　　许久，他淡淡对她说，“早些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已是冬天，冷冽的寒风刮个不停，窗外灰蒙蒙的，仿佛所有的灰尘都被这风扬到了空中。
　　落苜然最讨厌这个季节，因为她的体温低于常人，天生畏寒，每每到了冬季手脚都会冰凉的像要冻僵一样。此刻，她正偎在屋子里的暖炉旁，手中捧着一本《南华经》，一页一页翻看。蝶蝶也站在旁边，怀里抱一个雕芙蓉手炉。
　　“小姐…”蝶蝶刚要开口，苜然道，“叫王妃。”她的眼仍是看着书，仿佛不是在跟她说话。
　　蝶蝶暗自吐了舌头，这是叫惯了的名字，怎么也改不过来，本来在苜然那里也没什么，但上次不小心让别人听到了，立时就有人捡蝶蝶的错儿，自那以后，蝶蝶注意了很多，这次因为只有两人所以才放松了警惕。
　　“王妃…别着凉了，这手炉您先抱着？”蝶蝶在旁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就琢磨要让苜然抱会儿这手炉。
　　苜然仍是不抬头，沉静的声音缓缓道，“不用了，抱着那个要瞌睡。”
　　蝶蝶听她这么说嘻嘻笑道，“王妃，王爷这会子还没回来呢，您是不是……”边说还边意味深长的拖了话音。
　　落苜然闻言抬头，一双黑亮的眼睛像天上的繁星，闪着清澈的光芒，她斜眼瞅着蝶蝶，调笑道，“你这小妮子，什么时候说话变成这个味儿了，改明个儿我实在留不了你了，你再回家祸害我二哥去可好？”
　　“王妃！”蝶蝶把手炉往苜然怀里一塞，羞怒道，“您老拿这些话笑蝶蝶，我…我…”她想是要说些话去赌气，但“我”了半天终于不知道该说什么。
　　落苜然被她逗笑，转而想到二哥和翡鸢，心下黯然。她把书合上，递给蝶蝶，蝶蝶顺手接过放在旁边的小鞍凳上——那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摞书。
　　苜然下巴抵住手炉，微缩了肩膀，到底是怕冷，有个温暖的玩意儿在怀里，人整个的就像要复苏过来一样。
　　屋子里一时间有点闷闷的，突然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王妃是不是在里面？”
　　蝶蝶应道，“在。”因为是个男声，所以并没有去开门。
　　“王爷命燕蓉回来告诉王妃一声，圣上留王爷议事，今天可能晚归。”
　　苜然听了，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们跟在王爷身边的，要好生照看。”
　　燕蓉答一声“是”。苜然道，“你去吧。”
　　窗外的身影渐渐淡掉。
　　等燕容走得久了，蝶蝶突然冒出来一句，“王妃，王爷当真挂心您呢。”
　　苜然一点点抱紧了手炉，“是吗？”，然后就不再言语了。

　　他这一迟，就迟到了夜里。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了，好在皇上准了他这天不用早朝，他的贴身小厮燕容就在府门迎上了他的轿子。
　　“给王妃说过了？”他有些累，平日里燕容是一定会跟随在他身边的，这一次他因为心里记挂她便让燕容先回来说一声。
　　“是。”燕容垂了双手，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答道。
　　他接过丫头递上来的热毛巾，拭了一把脸，又问，“说什么？”
　　燕容道，“回王爷，王妃只说知道了，要我们照顾好王爷，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哦…”他停下动作，低低的叹了一声。
　　燕容又道，“不过王妃的屋里还亮着灯，似乎还没有睡…爷要不要去看看…”
　　四皇子就着丫环捧着的明晃晃的黄铜盆子正洗手，“也好，反正总是担心她的。”
　　这句话一出口，燕容有些惊奇的抬起了一直垂着的头，刚巧望见四皇子沉着温柔的眼神。燕容自小跟随四皇子，从没有听他说担心过谁，即使是他那早已逝去的母后，明晰皇后，他也只是默默地悼念着，这是第一次，他的主子表现出明显的在乎。
　　可是，外面的流言，连他这个小厮都听到了，他的爷恐怕更是早就知道了。
　　是谁传的呢？还是，根本就确有其事？
　　燕容再次低了头，这些事都不是他这个做下人的能管了。

　　白隋看到她的时候，她就在灯下，手里还是那本《南华经》，不过是乏得狠了，竟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他看她记忆里聪慧灵透的双眼这时轻轻的闭着，长长的睫毛像一只蝴蝶抖动着翅膀，那张美丽到无瑕的容颜退却了白日里的冷淡，浮上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本该有的娇羞。
　　她就是太淡然了，全然不像十七岁的人，别的和她一般大的女子，这时候不正是争奇斗艳的时节吗？为什么她却已经让人摸不透了呢？
　　白隋摇摇头，有些无奈的轻揽起她，把她抱到了床上。
　　“你…回来了？”问句，她睡得很轻。
　　“嗯。”他握紧她的手，轻轻揉搓，“怎么就这样冰凉？天气冷，要学会照顾自己。”
　　苜然看他侧卧在自己身旁，神态随意自然，仿佛这样亲昵的情态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其实他俩是夫妻，这本就是世上最自然的事情。
　　只是她仍是不习惯的，从小她就讨厌别人太过接近自己，即使是亲人过于靠近她，她也会不自然，更何况是这个其实认识并没有多久的男人——而且，他洞房那天，并没有碰自己。
　　也许，他也是和自己一样，对于这样被逼着的婚姻，终是带着一些抵触的吧。
　　这样想着，苜然抬起了头，刚好那眼眸中细碎的光芒就落进了白隋的眼中。他知道她一定在想些什么，淡淡的笑了。
　　“苜然，”他轻唤，“今后我照顾你，好不好？”
　　落苜然的眼中变幻莫测，许久许久没有言语，终于，望着他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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