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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即使过去许久,那天的事仍然让我心有余悸。
我亲眼见识到了女帝的冷血与无情,以及帝王之术带给我的深深恐惧。
一门之隔,屋外是那样明媚的春日,艳阳高照,百花齐放。屋内却有如人间地狱,我正打算冲出去喊人来时,陛下却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披头散发,怀里抱着沈怜,那个一向活蹦乱跳的孩子此时却一动不动,他好像睡着了,双眸紧闭,左手落于身侧,可他的嘴角却在沁血,粉白的脸蛋上那抹嫣红过于刺眼。
我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却发不声音来,原来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是说不出话的。
她搂着沈怜缓缓坐于地上,沉默许久后,拔出了他胸口的匕首。下一瞬,女帝将那利刃刺向自己,她的声音竟毫无波澜,“南阳陈氏,意图谋反,二皇子沈怜以身救母,朕深受感动,遂斥九族之刑,罚陈氏流放无州。”
有一人突然撑着站了起来,他浑身浴血,犹如厉鬼。
我认识他,沈怜的父亲,陈氏大公子陈邬。
曾经有人说,南阳陈氏长子,举世不可多得之人也。他十几岁时名冠天下,二十二岁就高中状元,二十三岁任归德将军,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若没有他,陛下绝不可能在短短的四年收复吴国。
只可惜命运弄人,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却以这样一副悲惨的模样落幕。
陈邬踉跄着走向女帝,每一步都好似踏着刀山火海,他终是精疲力尽地倒于她身前,他努力地伸着鲜血淋漓的手,想要够住女帝,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挪动着,声音却微弱而无力,“陛下...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什么?谋反?还是弑君?我却再无从得知,他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怀着不甘。
我想看看陛下会不会落泪,可她却还是面无表情,只有眼神含着一丝悲悯,仿佛陈邬和沈怜的死没有让她有丝毫的动容。
我瞬间明了,这一切一切都是她蓄意为之。飞鸟尽,良弓藏,兔死狗烹罢了。
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祝家。
对于帝王来说,功高盖主,就是罪过。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陛下,你怎么能忍心?他可是你的儿子,至少,至少这个孩子不该死。”
“陈氏的孩子,我怎么能留下呢?”她的话如一记惊雷惊醒了我,就这样死去对沈怜来说好像也不是件多坏的事,总好过在怨恨孤苦中熬过漫漫长夜,至少他在此时此刻时候拥有一切。
她小心翼翼地擦去沈怜嘴角沁出的血,替他掖紧领口,又将他的发冠摆正,然后抬起头来,“一个没有心的人,又有什么可不忍的?他们说的话,我从来都不信,都是骗我的。”
她眼神坚毅似冰,可眼角那滴悬而不落的泪证明她在说谎。
沈怜毕竟是她真心疼爱过的孩子。
古往今来,君疑臣必诛,臣疑君必反,君疑臣而不诛则臣必反,臣疑君而不反则君必诛。帝王,虽身处高位,却是高处不胜寒,君臣之间,哪有什么真心以对,有的只是无尽的猜忌防备,怀疑试探。
“阿姐说她会永远护着我,怀城也说他会一直陪着我,陈邬说陈氏没有谋反之心,不过都是骗我的。”她大笑到颤抖,仿佛这是世间最可笑的事。
我如鲠在喉,我本不该怪她的。
她突然身形不稳,向后倒去。
那天的她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从那之后又回到了病恹恹的状态,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只有听说沈决来看她时,她才愿意多吃两口,强打起精神等着他。
大约是真的忙,沈决来看望陛下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来了,也是在她醒来之后就匆匆离开。我以为陛下的病会让他们的关系多少缓和些,沈决却是面露不快地对我说,“我永远都猜不透她。”我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子,“陛下是天子,没有人能猜透陛下,也没人敢猜透陛下。”
天子重病,太子监国,可能因为第一次插手朝政,再者国事繁重,让他有些力不从心,我每每见沈决他的脸色都不大好。
沈决垂下了目光,沉默良久,“我原以为她...”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曾害怕到彻夜难眠。我安抚地冲他一笑,“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东宫之事乃国之根本,不可轻易动摇,陛下心里都明白的。”
他神色憔悴,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落寞孤寂,最终消失于红墙绿瓦之下。
少年的肩膀依旧单薄,却要早早承担天下和黎民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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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时候,陛下都是个话少沉静的人,可她就连死亡都是寂静无声的。
每日为她送汤药的嬷嬷第一个发现,她说陛下驾崩时,穿着同她和亲时一模一样的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金玉珠冠,浓妆艳抹,仿佛新嫁娘,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平安锁和一封给我的信。
有懂行的小太监说那枚平安锁的形制不像是齐国的,是他没有见过的样式。
而那封信只有寥寥几句,大意都是让我代她照顾好沈决,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孩子。
只是落款是吾月,是我不曾听她说起过的名字,但这两个字我却莫名地熟悉,大约是陛下的闺名。
我没有去见先帝最后一面,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骗自己她还活着。直到她下葬皇陵那天,我才惊觉,原来她真的就此长眠。
宫女太监,文武百官,黎民百姓,都为她披发戴孝,做出一副伤心模样,却不过是惺惺作态,纵使有落泪的,大多也不过是为着自己未卜的前路。
陛下在去世的前半年时间里,没日没夜地批奏折,发政令,就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一样。
大部分能说得上话的老臣都被陛下设计交权还乡,朝堂里剩下的大多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青年才俊和刚正不阿之人。
她将前路踏平,又将利刃交于沈决,她给了他一个太平盛世,哪怕他以后平庸无能,也不会死于乱臣贼子、奸佞之辈的乱刀之下。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陛下已是为他筹谋良多,可是我知道沈决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他在孩童时,想要的是陛下的舐犊之情,而现在,他想要的,是凭自己的双手开创出来的太平盛世,他想要的是自己能够青史留名,同他母亲一起,成为世世代代被人称赞的贤君。
沈决说他猜不透陛下,可陛下也从不曾真正地看透沈决。他们母子,一生都隔着一堵墙,谁都不曾跨到另一边去。
听沈决身边的人说,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到东宫后,他怔愣许久,默默枯坐了一整夜。
我把陛下给我的信拿给他看,这样薄的一张纸却承载了女帝不可言明的舐犊情深。沈决眼眶微红,却就是倔强地不肯落一滴泪。
这副模样让我有些熟悉,年幼的女帝竟与他渐渐重合。再回过神时,眼前却只有沈决一个人。
沈决将那信泄愤般狠狠地砸在地上,他看着我,眼神却没有聚焦,仿佛在透过我看着谁,“我不需要她的施舍。”
沈决从那之后也不肯再见我,对我避如蛇蝎,只召人来夺了我的宫令女官之位。我倒也乐得清闲,每日只与花鸟作伴。
沈决登基那天我有偷偷去看,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步履坚定地迈向他梦寐以求的帝王宝座,金色龙袍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他所有的烦恼好像都随着女帝的死去烟消云散,如今剩下的只有少年意气与初显的天子威严。
他和女帝长得实在是太过于相像,沈决恨着她,可他如今的举手投足都和她一模一样。我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女帝,她也曾这样处于高位,坐拥天下。
可如今的天子是沈决,是她的儿子,明武女帝沈鸣珂已经驾崩整整一年。
她生于风雨凄凄之日,死于惠风和畅之春,葬于皇天后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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