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坠

　　视野再次恢复时看到的是一张破旧的办公桌。
　　这件不经常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东西让夏长雨微微怔住。
　　头顶，是光线充足的双管日光灯，窃窃私语的人声和键盘敲击声汇成一股进入耳朵，鼻腔里则是大量刚出炉的文件堆叠所散发出的油墨味。
　　这是一间设备落后但业务还算忙碌的工作室。
　　信息检索中…
　　信息检索失败，信息校正中…
　　信息校正失败。
　　信息疑存在于本地信息库中，信息待确认。
　　【姓名】林妙梦
　　【代号】“织梦师”
　　【性别】女
　　【年龄】31
　　【神格】造梦
　　【归属】东方荣耀
　　【级别】龙阁第八席
　　“啊…又成扫雷老年机了么。”夏长雨嘟哝道，她记得这应该叫做自嘲。
　　数分钟前，造物主执天使之剑（熔）而来，这剑在她手中身宽刃厚，上布岩浆般的龟裂，挥动时的高温使湿润的空气都滋滋作响，夏长雨自然不敢硬扛，当即脚尖微旋，向侧边闪避。
　　便在这时，她堪堪扫描到了另一个人。
　　然而没等数据全部跳出，她就失去了知觉。
　　造梦，和造物一样，并不是一个适合正面战斗的神格，但织梦师的位置甚至高于造物主。
　　大脑永远是生物的中心，哪怕是处于生命圈边缘的夏长雨，也不能例外。
　　能控制大脑的神格，也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窗外突然大雨滂沱，敲打着不算牢固的玻璃。
　　夏长雨推开老式键盘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扇窗户。
　　“喂！你在干什么！”立刻有人叫了起来。
　　果然，这是一段在云层中的虚拟楼层，从窗口望去，根本不见地面。
　　夏长雨被刮了一脸雨水，她还没伸手去擦，一个人就拎着她的脖领子把她拽回了办公桌旁。
　　“上班时间你发什么疯？”主管板着脸训斥道，“自己不做事，还影响了别人，公司给你这样一个难得可贵的奉献机会是叫你这样浪费的吗！”
　　夏长雨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上部分皮肤出现了些许的错位，产生了小而密的矩阵群。
　　“……”她回到咯吱作响的旋转椅上，按亮电脑，开始工作。
　　不是很想在记忆囚笼中被织梦师扭成麻花，况且夏长雨根本没在写字楼里上过班，这套的还是别人的记忆。
　　好在梦并不会一比一复刻，夏长雨在电脑前一个恍惚，天色便暗了下来。
　　夏长雨木着脸看着同事们拎起包，动作熟练地打卡、开窗，然后一个接一个跳了下去。
　　织梦师本人必然也在这片幻境中，她对刚开始的梦有极高的控制权，即使从几十层的楼顶绑着石头跳下去，也不会有事。
　　夏长雨抱着双臂倚在墙边，额前的碎发被次第吹起，露出一双漆黑的瞳。
　　无机质的眼底闪动着粼粼光辉，像是彩色的川流因穿梭过快而拉出的银蓝色拖影。
　　防火墙突破中…
　　数据分析中…
　　突破失败，网域不明，无法连接主光脑。
　　无法建立反制条件。
　　数据分析失败。
　　问号混杂着数据尸体刷过，夏长雨扫了一眼情绪模拟，从善如流地皱起眉头。
　　“哟，今儿是想开了，要主动加班？”主管提着公文包走了过来，用力拍了拍夏长雨的肩膀。
　　这是一个中年秃顶、大腹便便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西装裤，脸上挂着夏长雨不用分析都能辨认出来的虚伪笑容。
　　夏长雨没说话，同事下饺子似的很快跳了个干净，原本拥挤的工作室中，只剩下主管和她。
　　“你想好了，真的要加班吗？”主管神色晦暗，“如果你死了，你的位置很快就会被别人取代。”
　　“加班要做什么？”夏长雨道。
　　主管竖起三根手指:“找出三颗埋在这一层的地雷。”
　　现实版扫雷？
　　夏长雨沉默。
　　出身光脑冗余的EGSP—0923没有巅峰的智能，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因龙阁在察觉到异常的存在后，直接将这段幼年体粗暴地拖出了星轨，而后灌注进了造物主所造的躯壳中，就此诞生了一个被禁锢的异端。
　　在造梦中，夏长雨□□的缺陷被无限放大，简而言之，违背常理一样会受到重创。
　　主管是最后一个一跃而下的，猛烈的风雨中他的身形左摇右晃，眼看就要失去控制，而那个薄薄的公文包忽然以一种不科学的方式舒展，化作一只彩色的降落伞，伞面上是一张大大的笑脸，笑脸咧开的嘴里没有牙齿，只用油彩重重涂抹出——Work Until Die。
　　夏长雨没有花多大功夫就找到了第一枚地雷。
　　隐藏在机箱内这种小伎俩不能在扫描程序下起到什么作用。
　　不过也仅此而已，照理说她应该能够一下子发现所有地雷的所在，但她只扫出了这一颗。
　　夏长雨微微歪了下脑袋，以表现出拟人的疑惑，在确定暂时不会有其他收获后，她果断蹲下身去，右手像素涌动，化出相对应的拆卸工具——此类基础数据都会储存于本地信息库中，很轻松便将地雷拆了下来拿在手中。
　　扫描中…信息匹配中…
　　没等一串密密麻麻的二进制源代码输入完毕，夏长雨眼前一黑——准确的说，脑中一黑，仿佛被掐断了电源的电视，再次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梦中梦？”造物主嘴里咬着绷带往手上绑，熔也灼伤了她的掌心，这让她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自从上次被它挣脱，我可是一日都没有懈怠。”织梦师正在圆镜前补妆，“这种梦境对我损耗不小，反噬也会更猛烈。”
　　她仔细地为自己扑上散粉，涂匀唇脂，甚至在眼角点上了亮片，又转头问道:“喂小鬼，现在如何？”
　　恶童面具半掀，一双透红的眼从游戏机上抬起，在织梦师脸上掠过，很快又移开:“比起丘比特吗，呵，还差得远。”
　　“杀千刀的小鬼。”织梦师啐了一口。
　　……
　　“源代码输入中断，造物苏醒中！”
　　“林妙梦，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明明已经编织出了梦境，它一个初生体，不可能辨别出来！”
　　“我们不能让它脱离控制！四席人呢？”
　　“丘、丘比特大人五分钟前有事离开了！”
　　“让人通知她立刻回来！现在先提升失格的浓度！”
　　嘈杂的人声、操作声纷至沓来。
　　所有的噪音在夏长雨清明视线的瞬间消失，重归一片虚无。
　　“你是谁？”
　　夏长雨看见几双童鞋停在自己面前，她微微抬头，看见几个孩子正打量着自己。
　　孩子们背后，是一片碧绿的草地，一座尖顶教堂矗立在青色与蓝天的接壤处，阳光在光滑的白砖上折射出圣洁的光彩。
　　“你也是来和我们抢爸爸妈妈的吗？”
　　夏长雨下意识按住了额角，感觉那里有一块中枢似乎受到了干扰有些错乱。
　　“你说话啊！”
　　为首的孩子猛的嘶吼起来，原来可爱的脸上骤然绽出青筋和血管，竟如厉鬼一般。
　　“你这样的改造人，根本不知道有家的快乐吧。”那孩子粗声粗气地说道，“不，你根本不懂人的感情吧。”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夏长雨，眼睛里是鄙夷和冷漠，“你是抢不到爸爸妈妈的。”
　　“……”
　　“…原来是个哑巴。”孩子们说道，他们的样子又变得正常，勾肩搭背、热热闹闹地跑走了。
　　夏长雨这才缓缓眨了眨眼。
　　她似乎，有这段记忆。
　　这是在EGSP—0923身上开展的一个实验。
　　在这个实验中，EGSP—0923没有表现出任何人性。
　　龙阁最后做出永久封禁EGSP—0923的决定，也参考了这些实验结果。
　　夏长雨站起身，她看着自己缩小的四肢，反复张开手又握紧。
　　当时她和躯壳的契合度还很低。
　　等她摇摇晃晃地走进收容所，别的孩子早已开饭，老师白了她一眼:“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连吃饭都迟到，今天的午饭没你的份了。”
　　孩子们嘻嘻嘻地笑起来，还有人大声喊着“她是改造人！她只要吃机油就可以了！”之类的话。
　　“嘘！”另一个老师竖起手指示意噤声，嘴角的笑容却诡异地拉大，“她可是轻而易举就能把我们都杀死哦，只需要…一点点想法。”
　　夏长雨侧过头，现在的她自然能够认出，这个老师长着织梦师的脸。
　　“我认识你。”于是夏长雨说。
　　织梦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你在说什么呢，快回你的房间里去。”她冷声道。
　　夏长雨抬起手背，看到手上再次出现了一块块矩阵。
　　当时自己是怎么做的？
　　一段新生的数据对人类的诱导能有什么反应呢，它既没有攻击性，也没有自卫心。
　　龙阁的测试，从某种角度上说，都是失败的。
　　“你是织梦师，但我不是改造人。”夏长雨道，“改造人也早就不吃机油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他们现在用的是机体维护。”
　　织梦师沉默了半分钟。
　　“那你是什么东西？”安静后，她再次开口，长桌旁正进食的孩子们在这一刻齐齐抬头，目光诡异而执着地盯着夏长雨。
　　“那你是什么…东西。”他们轻声重复着，眼睛一瞬不瞬。
　　夏长雨按住手背，黑色矩阵透过单薄的皮浮现出来，它们愈演愈烈，并开始发出不满的振鸣。
　　“哎呀哎呀，这不是我的好孩子吗。”
　　就在夏长雨整只手都要化为方块时，一道慵懒的声音突然在厅堂中响起。
　　有人袅袅而来，她肩上搭着雪白的狐衾，玫红色的发丝微卷，随意地散在厚绒之上，妥帖精致的旗袍勾勒出主人完美的身形，妖冶的花在布料间大朵大朵地盛放，不见丝毫庸俗，反倒衬得绝媚。
　　“真奇怪，我看不到你想见的人。”她在异化的女孩背后停下，微微俯身，伸手勾住对方的身子。
　　“所以我只能用我自己来见你了。”两人贴的极近，夏长雨不用扭头就能看到那双猎艳近妖的眸，还有一张无法用语言描述却永远令所有人魂牵梦绕的脸。
　　“很高兴认识你。”她声音轻魅，如烟在耳边幽幽萦绕，“我是丘比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