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少年

作者: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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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第七章
      周六我在超市买啤酒正巧遇见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喝一点,她举起手中的袋子说:“我刚好买了鸭翅。”
      我又买了一包细烟,和她之前抽的那个一样的牌子。
      她回家炸了一份鸡腿,我熬了银耳汤,切了两盘水果,我知道她爱吃水果。
      我们越来越熟悉,像要好的朋友一样说话聊天。我暗藏的涌动情愫只有身体里的人能察觉。我必须承认,我真的会伪装,会隐藏。
      开始我们吃喝聊了会儿,夜深时,我假装随意地点起烟并把烟盒递给她,熟练地给她点烟。在烟雾充满房间后,她站起来说,灯太亮了。我立即明白关掉了白炽灯,开了角落里的落地灯。她站起来绕着客厅走路,手里烟头的星光在路过黑暗时分明可见。

      又是冬天了吗,又冷了吗
      夜不是结束了吗
      我的身体不是得救了吗,它不是安全了吗
      夜不是结束了吗,大地,当它被种植,不是安全了吗
      我们不是必须的吗,对于大地
      葡萄,它们收获了吗

      她突然发出一连串的问句,但根据她的状态和语气,像是背诵,没等我问,她向我解释,这是一首诗,叫《十月》。她说她很喜欢这首诗其中的这几句,原版很长,她记得的只有这几句。
      她回到我身边又点了支烟,继续一边走一边吸烟一边发出疑问,“又是冬天了吗?”
      我受到了感染,对这几句产生了猛烈的热爱,于是站起来跟着她,一边走一边吸烟一边重复:“又是冬天了吗?”
      “又冷了吗?”
      “又冷了吗?”
      “夜不是结束了吗?”
      “夜不是结束了吗?”
      “我的身体不是得救了吗?”
      “它不是安全了吗?”
      此刻我觉得她是一支毒箭,我中毒了,并且非常深,深入血肉、骨髓和灵魂。
      她躺进沙发里,看起来非常舒服、享受和满足,并且我觉得她现在忘了我的存在,好像这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目光一无所有,因为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她好像在看什么,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眼睛必须睁着。
      她开始唱起来,我断定她是喝多了,一边唱一边转起来,她唱的歌很奇怪,我从未听过。
      “在房间里转,在街道上转,在超市里转,在窗户里转,在烟雾里转,在人前人后,不停地转,在袋子里转,在微笑里转,在虚伪里转,在真实的表面上转……”
      我现在有一种不知道在哪里的感觉,但又很陶醉,只有我和她,我们置身于荒岛之上,好像明天就要死了一样。
      可我又觉得这个冬天很温暖,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在黑暗里抱紧自己的身体,脑子里想得全是她。

      “她那晚的样子很特别,美得带有迷惑性,就跟喝了度数很高的白酒一样。”我说着说着站起来在徐觅的办公室里走动,并且背诵那首诗。
      “又是冬天了吗?又冷了吗……”
      我转完一圈意犹未尽,但看到窗外翠绿的树木与阳光,我站在窗户边,外面天空碧蓝碧蓝的,我好想拍一张照片发给她,她爱的秋天又来了。
      我返回沙发,面对徐觅平静的脸,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问她,“可以抽烟吗?”
      她伸手要看我的烟盒,我递给她,她抽出一根放在手里,问我:“她是怎么抽烟的?”
      我抽出一根烟放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右手举着打火机,低垂眼帘看着烟尾被火焰点燃冒出青烟,送进嘴里吸一口,张开双唇轻轻放出嘴里的烟雾。
      徐觅在观察我,用眼睛记录我的行为,好在我走后对我进行分析。
      “这是她喜欢的牌子?”她问。
      “对。”
      “你也喜欢?”
      “当然。”
      “你喜欢抽烟吗?”
      “不喜欢。以前从没抽过。”
      “那为什么现在要抽?”
      “想她。”
      “经常抽吗?”
      “没有,父母看得紧买不了烟,刚才我偷偷买的。”
      “那怎么办?”
      “什么?”
      “想她的时候?”
      “有别的办法。”我的烟抽完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徐医生,时间到了。今天结束了。”

      春节前下了一场大雪,她又站在楼道的窗户边抽烟,阴郁、孤独的气息在她周围延伸变得越来越锋利,如果不了解,会以为那是从她身体里长出的刺,事实是她是一个温暖的人,只是有些奇怪而已。
      地面上已有积雪,我邀请她下去散步。我们去到附近的公园,一路上行走缓慢,她每走一步便低头看看,再回头看看,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听雪被踩碎的声音和样子。
      到达公园,她清理掉秋千上的积雪,把围巾解下来铺上去,坐在秋千上闭着眼靠在右边的绳索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她的头上便落了一层雪,睫毛上也有,她睁开眼开始荡秋千,秋千的木板与铁链绳连接处发出“咯吱咯吱”、“吱呀吱呀”的钝拙声,也可能是链绳与顶端横杆摩擦的声音,或者那就是摆动的声音,重物晃荡之声。
      她站到秋千的坐板上,让我帮忙用力推一下。我忘了她说过她恐高,当真用了大力气推她,她高高地荡在空中,我想起她恐高时仿佛听见了她“扑扑朴”的厚重心跳,而她此刻如同钟摆撞击铜壁,并且钟摆突然断了,她从空中撞向地面。
      她挑了一个高度从松开手整个人直扑在雪地上,雪的冰冷刺激她迅速抬头并翻了个身躺在雪里,一切发生的荒谬、奇怪、快速,我脑袋嗡嗡地拖着迟钝的身体向她奔过去跪在她的身旁。
      “你干什么?”我担忧急切地问她。
      “我刚刚飞起来了,脑袋嗡嗡的,嗬嗬,好玩。”她发出孩子一样的纯真清澈的笑声,那声音只从嗓子眼到牙齿,嘴巴都不必张开竟笑得很动听。
      “你没受伤吧?”我问她。
      “没有,不高,都是雪。”她坐起来看向我。
      “你不能这样。”我认真地说,“你,这副躯体不只是你的,还是另一个人的。”
      她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因为好奇变得圆圆的,依旧发出孩子一样天真的声音问:“谁的?”
      “爱你的人。”我微微地扬着下巴。
      她的眼睛忽然低垂下去,左右转了一下。
      “你不爱惜你的身体,有人想要。”我说。
      “那什么是我的?”她又抬起头看我,“我有什么?”
      “灵魂。”
      她薄薄的双唇因为寒冷变得通红,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她咬住下嘴唇慢慢松开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里又泛着莹莹的水光,同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一般清澈透明,她那样看着我,就好像,就好像,在等待……等待……等待发生什么。
      我逐步试探地靠近她,喉咙发紧,轻声地咽了一下口水,她没有躲避,只是盯着我,在我的双唇靠近她的,大约只有一毫米,她有些略略吃惊,我只用一秒钟的时间做判断,她没有推开我,我的唇便跟她的碰在一起。她依旧没有推开,并微微地张开双唇,我才敢热烈起来。
      她站起来坐回秋千上。
      她问我,是一时冲动吗?
      我回答,不是。
      她又问,那是什么?
      我问她,你有感觉吗?
      她说,有。
      她问,这是什么?
      我说,如果你不拒绝我,这就是爱情。
      她两手抓住链绳,脚掌着地向后挪动直至站起来,臀部抵着秋千的坐板,眼神不知看向哪里,猛地抬起双腿平行前伸,晃动起来,她上半身倾斜后仰,抬头看着纷纷落下的白雪,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上唇,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雪没有停,她走在我前面,从爱情那两个字出现开始,她到现在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我。
      下电梯的时候她站住了,楼道的感应灯从亮变黑,我感觉到她的气息,她扶着我的肩膀试探性地吻我,吻一下,她轻咳一声,感应灯亮起她看着我,灯灭,她又吻一下,又看看我。她在确定,我明白,我明白她的心思,我能看懂她。感应灯再一次黑下去的时候,我抱住她亲吻,问她,确定了吗?
      灯亮,她说,确定。

      第八章
      我舔舔自己干干的嘴唇,“那天我们在一起了。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没有什么仪式。”
      “你们在一起之后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我略带意味地看向她,“很多,私密的、光明正大的。”
      “她带我去过一个荒岛,就在我们这座小城里,从一个有大广告牌的路口进去,一直往前走,遇到路口向右有一条泥路,两旁是杂树,走五分钟能看到一座桥,有一扇锁着的绿色铁门,桥下是一条有马路般宽的河,河底是干的,从河底穿过去就能到荒岛了。那天市里天气还好,但是那边却不好,天空聚集着乌压压的黑色云团,风呼吼吼的发出刺耳又混沌的叫声,吹过来时就像刀子划裂脸颊,当然,在我能够忍受的疼痛之内。我们沿湖行走,躲着湖里汹涌的浪涛袭来,一波接一波,天空开始下起小雨,她拉着我说,快跑!我们就奔跑起来,放肆奔跑,不小心被拍了一身腥凉的湖水,忍不住大笑,但没有停下,继续跑,一直笑。我觉得老天听见我们的笑声了。一路上,苹果树、桃树、石榴树、柿子树、枇杷树太多太多,她停下来摘了小毛桃和小黄石榴,转眼又看到另一边的草丛里有紫色的长藤花、黄色的小向日葵,我们跑过去野蛮而麻利地批掉包裹□□的叶子,抽出花来,一把、两把堆了满怀。这里没有笑声。雨停了,她头发上还有毛茸茸的小雨珠,两捋湿发黏在两边侧额,幸福地举起长藤花。我们继续前行,把冲上岸的小鱼送回湖里,捡起被风摧残的树叶,她说,你看,万物都有归处。我们站在湖边的水泥桥墩上,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平静湖水,遥远的水平面似乎不曾汹涌过,近处的浪涛依旧撞击着岸边的石头,仿佛不多会儿它们便能冲上来把我们吞掉。一束光打开了一片天空,我们走到一条平坦水泥路上,通过一个弯弯绕绕但有尽头的长木桥,天空的颜色从灰色渐变到白,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徐觅的脸色有些疑惑,双眉轻轻地皱在一起,好一会儿慢慢松开,理清故事脉络和一些脑袋里的想法之后她看看时间,还有一会儿。
      “她听起来真的与众不同。”徐觅说。
      “你有灵魂吗?”我与徐觅对视,起初她眼里的神色迟钝了一下,接着变得有些空洞,然后渐渐她找到她要说的话。
      “每个人都有灵魂,这是人必不缺少的一部分吧。”她说。
      “是啊,人们都在出卖自己,时间、精力,身体或灵魂,灵魂本该是我们最能为自己保留的一个,没有人能将它拿走,但每一天发生的事都可能将它改变。”
      我的父亲突然敲门进来说家中有事要提前带我离开。徐医生站起来说,“好的,姜先生。”
      我走之前对徐觅说,“徐医生,谢谢你的倾听。”

      春节期间姜去了一次澡堂,她说冬天最让她讨厌的地方就是澡堂。
      那里人多拥挤,她要找一双别人不用的红色拖鞋,脱掉衣服塞进柜子,将扣着钥匙的手环套在手脖上,拎着洗浴用品,抬头或遮胸,赤裸着穿过一群女人,回应或忽略她们的目光,进入充满热气和裸露着身体的地方,妇女、小孩、老太太,一米间隔的淋浴区间,淋浴头小得节约,她用手量了量淋浴头大概只有五六厘米的直径,勉强能淋遍她的脖子,她必须不停移动身体、借助手扩大水流面积才能湿个全身,让她为难的是旁边五十岁多岁的妇女弯腰给跌倒的孙女洗身子,屁股翘到她的淋浴头下,她只好站在一边用手捧着水洗脸,再次站到自己淋浴头下准备洗头,低头在头发上打上泡沫揉搓着看到另一边坐在凳子上年轻妇女嫌弃的眼神,生怕她的泡沫溅到她身上,她正巧看到对面洗头的姑娘蹲在地上冲头,于是她也蹲在地上,水太小了,洗好久她总觉得洗不干净,原本她带了沐浴液来也不打算用了,浴池中间有三个床,三个搓背师,一直没闲着,还不断有人找她们预约,离她最近的床上躺着一个肥胖的妇女,一身白花花的肉,跟着搓灰师的节奏晃动,这种抖动让她想到最近市里新开第一家蛋糕店,打的广告语便是会抖动的蛋糕。年轻母亲用浴巾裹着孩子先抱出去交给孩子的奶奶,拿走儿童洗澡桶,自己再返回浴池洗澡,老太太洗洗就要出去透口气再进来,有人带凳子坐着啃着苹果,小孩一边玩玩具一边喝牛奶,墙上用来放洗浴用品的架子上是散开的橙子皮,插着吸管的空牛奶盒,她以正常速度洗完澡出去穿衣服,按摩床空着,短发按摩师坐在那里玩手机,墙上贴着一张玫粉色的清单,精油开背二十五元,拔火罐二十五元,卵巢按摩十五元,捉螨虫四十五元等等项目。不知道是降价还是涨价,每个项目后面价格上都贴了一张新标价的纸。她投了一块钱吹头发,还没吹干吹风机就停了。
      她对我说,以后再也不要去那个地方了。
      我开玩笑说,我以后都不想吃会抖动的蛋糕了。
      春节结束后我们都提早从家里回来,那天她洗完澡赤身裸体站在我面前,我看得脸红心跳。她转过身去照镜子,一件件把衣服穿上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该那样。我应该只用我的标准来判断,他们都用大众的,甚至都不知道欣赏自己,只会借用不会思考,我应该建立自己的世界。”
      “你在说什么?”
      “自卑和自信。”
      “什么?”
      “都是盲目的。”
      她说完进浴室去洗衣服。我想我有理由怀疑她又进入一个人的世界,把我给忘记了。
      白天我们去公园散步的时候各自插着手在衣袖里,像两个老人一步一步非常缓慢地行走。
      她说,“我们现在在另一个世界里。”
      “嗯?什么意思?”我问她。
      “你不觉得吗?我常常觉得自己穿行在很多个世界里,公交车上是一个,车外是一个,喧闹的人群是一个,狭小的房间是一个,温暖的阳光下是一个,寒冷的阳光下又是一个,我是一个,别人是很多个。”
      “那我们现在是一个世界的吗?”我问。
      “嗯,你是我世界里的人。”她转头冲我笑。她总能给我安全感,让我觉得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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