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

　　那人漆黑的眼往我脸上轻轻一飘，停了一瞬，再蔫然落下，淡淡开口道：“这位兄台，劳烦抬下脚。”

　　要不说我最不耐烦读书人，别人都欺负到他头上了，还要摆出一副甩袖看千山的清高模样。表面上无波无澜，内心处澎湃汹涌。如此以往，日积月累，也不怕憋出什么毛病来。

　　我斜着眼睛瞧他，道：“抬脚？抬脚可以，你撞了爷，不应该先赔个礼么？”

　　那人将散落在一旁的书卷收整到一处，头也未抬道：“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滋事吵架，讲究的就是个脸红脖子粗，你一言我一语，练得就是嘴皮子，实在谈不拢动起手来，又练得是拳脚，其间爆些粗口，问候下对方高堂，都不失为一种调剂。可眼前这个人，让做什么做什么，顺从之中偏又带着些清高劲儿，我一腔的怒火涨涨不上来消消不下去，堵在心头委实难受。

　　我冷哼一声，撤了脚。那人捡起那册书卷，弹了弹蓝皮上的灰尘。

　　我从他身边过，抬脚又踢散了那一摞规整好的书堆，才转出门去。顺着回廊一路走到院门口，拐出门前我侧头回望，那人依旧蹲在地上一本本的捡。王蓝田拍拍我肩头，道：“别看了，何必让这人扫了一会儿吃酒的兴。”我回了句也罢，随着蓝田一道去了他房间。

　　蓝田兄待朋友够实在，私藏的花雕够味道。我同他与旁人连干了个对碰，胸口那点郁结之气顺着酒水入了喉，在五脏庙里化成股烟气往上逼，逼出个浑厚的酒嗝儿。

　　酒过三巡，我让小全搀回了房，倒在褥上蒙头一睡，昨日之事便如那过眼的云烟，顺着窗格子一路飞去了云霄外。

　　如此三日过。第四天的大下午，我闲来无事在石阶上坐。脑壳顶上是烈焰似火的骄阳，耳边是草间聒噪的虫鸣，我抹一把潮汗，拖着调子道：“这破书院，还真他娘的无趣，连个解闷的东西都没有。”

　　小全在一旁拿个漏风的蒲扇朝我呼呼，接道：“少爷怎么不去找蓝田少爷？”

　　我随手拔了几棵草：“不去了，他那边总绕着一帮子人，瞅着就闹腾。”

　　小全低头想了想，又道：“少爷，老爷不是说这书院里有个藏书阁，品类繁杂，还嘱咐过你没事多去瞧瞧，也好添添墨水。”

　　我一把将碎草渣撇地上，站起身道：“真有老爹说得那么全乎？走，瞧瞧去。”老爹若没诓我，那说不准还真能挖出几本异志孤本，拿来顺便翻翻，也总好过在这里干晒。

　　书院的藏书阁，名气挺学派，其实也就是个两层的小楼。正门上的镂刻云纹被磨得泛光，门板上的糊纸都破了几处，豁开的窗纸半耷拉着，一副年久失修的破烂模样。

　　我皱着眉头推开门，里头倒是挺敞亮干净，书架子一个排一个的立着，书册卷轴也搁放的挺整齐，没我想的那么破败。我往里走了两步，小全跟在我身后。书阁尽头忽的有道白影儿晃了晃。

　　小全受了一惊，紧抓住我袖口道：“少、少爷！有鬼！”

　　呔，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怪。我甩开抖成一团的小全，又往里跨了两步，那白影儿也动了动，站起身来。我走近了才看清，那白影儿同我一样，穿着书院的白衫，手里抓了根毛笔，一旁的桌子上，还摊开两册书卷。方才我进来时，他应该正在写字。

　　我望向他的脸，这眉，这眼，这鼻梁，怎么瞅着有些许的熟识感？

　　小全从我身后探出颗脑袋，反应比我快些：“诶？这不是前两天的那个人么？”

　　我盯着那人微眯起眼，那人抿着唇角也不出声。我豁然一笑：“哟？常言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位兄台与我也算有缘，敢问大名？”

　　那人脸上没甚表情，语气也平淡得很：“阁下与我既然有缘，又何必来问这俗世之名，他日自会再见。”

　　这番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再传进我耳朵，就变成，老子不爱搭理你，不乐意告诉你名字，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罢。

　　我冷笑两声，一个跨步劈手夺过他腰间栓着的小木牌。

　　那块小木牌，半个巴掌大，中间钻个空，穿根细绳系腰上。这破牌子我也有。书院给配的。说是方便学监督查用的。正面写着姓名表字祖籍，背面写着生辰八字，卜卦都够用了。

　　我挑衅的瞥他一眼，不想告诉我名字和我有所牵连，我偏不让他如意，捏着木牌翻了个个，扫过一眼，再将牌子递还给他。他接过牌子，脸上依旧淡淡。

　　如今光叫他名字已不足让我泄愤，我冲他一笑，朗声道：“缘分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怪不实在，倒不如自己动手来的痛快，你说是也不是啊处仁兄？”为了以示亲近，我又向他跨进一步，两人之间只隔半臂，我道：“有来有往方为礼，处仁兄唤我表字佛念即可。”

　　他敛下眉目后撤一步，道：“阁下贵为太守之子，怎可与在下一介草民平起平落，实在是折杀在下了。”

　　瞧瞧，回顶句话都要说的如此文绉，舌头也不嫌累得慌。我收起笑脸，硬起声音道：“折杀？我看是折辱你了罢。”

　　他不说是也不说否，就那么风轻云淡的站着。

　　我不同他计较，绕到他身后翻了翻他摊在桌上的书，左侧的是个讲义孤本，书页微微泛黄，怕是有些年头了，右边的纸张则新的多，细细闻起来还散着墨香，翻开的那面只有半页的字。我将两本书对比了下，居然连字迹都差不多少，转折收笔处都临摹的十分细致。我随口问道：“这是你抄的？抄来作甚？”

　　处仁平声道：“换些细碎，度日罢了。”

　　我瞧他一眼，再四处看看书阁，又道：“这里收拾的倒还能入眼，也是你管着的？”

　　处仁将书从我手里收走，合上放进书架子：“阁下大富大贵之人，自然不知百姓贫寒疾苦。”

　　我拉开椅子坐下，蜷着手指叩敲桌面，道：“处仁兄，我初来乍到，这书阁又如此之大，哪类书放在哪一处，我还真不知晓，既然是处仁兄的地界儿，还要劳烦你了。”

　　处仁抬眼看了看我，道了句好说。

　　我哒哒敲了两下桌子，阴测一笑，这便好办了。

　　我说我想看文史类的书册，处仁从书架上给我搬来了几册典本，我说还有没有别的，处仁便又去搬来几本，我道要全部的，他便跑上跑下的拖来一摞。我寥寥翻了几页，扣下书，又道文史的果真无趣，我想看异志杂文，他便只能从头来过。

　　此番折腾了一个时辰，小全在我身后站得累了，跑去角落蜷着打瞌睡。处仁额头出了层薄汗，神色依旧如常。两个时辰，小全眠了一觉醒过来，蹭在我身后说肚子饿。处仁搬书的气力明显不足，脸色除了略略发白之外还是如常。三个时辰后，书阁里我能想到的书已经全被翻了个遍，小全中间耐不住饿偷溜了出去。处仁连唇色都开始发白，还是死撑着那一口清高气。

　　我耐性耗尽，忍无可忍，拍桌而立：“好了！别搬了！果真无趣得紧！”说罢甩袖离去。

　　处仁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居然还能缓着调子和我说句慢走不送。

　　我一脚踹开门，门外已经是斜晖漫天映红霞。我深呼几口气，拼命把涌出来的烦躁压下去。

　　我这一辈子，果然最烦读书人。

　　若要究其原因，便要追溯到一年以前，便有个不得不提的人，京城第一名妓，何雨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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