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林（二）
你问我余乔？早在酒吧遇到她之前，我就见过她了。那时候我在姨的饭店里打工帮忙，她就在我对面的早餐店打工。凛冬的夜晚，暖黄色的路灯下，雪花更明显，更洁白。雪花被光注视着，被风刮出的路径也一清二楚。一到冬天路灯下就生长出雪树。我拉开窗，把身子探出窗外，在饭店楼上注视这一切。
阿林诗意大发，打电话约老板去酒馆小酌。
“店里人不多。”老板不忙，在窗边隔着玻璃看雪。室内温暖，他用手抹掉窗上的雾气。
“留店里靠窗的最佳赏雪位置给我。阿小在吗，一起整个火锅吃。”阿林呼出的气在空气里变成白雾。
“好好好，在在在。”老板认命地站起身，腾出这个最佳赏雪位置。
“哪有人在酒吧涮火锅的？真是的，我这可是消解忧愁的地方啊……”
“火锅比你酒还快。”
老板右手打电话，展开空闲的左臂伸懒腰，语气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我拿锅，你就去整点涮的东西，多拿点肉，我和阿小不忌口，别扣扣搜搜全是白菜。啊，火锅底别忘了，阿小这只有锅。你要是忘了，我们今晚就白水煮肉。下次我俩去饭店，你还得给我俩免单。听到没，千万别忘了啊！”
接着电话里远远地传来老板的声音。老板把手机远离自己，扭头朝阿小喊：“阿小，你锅放哪了？”
然后是一阵乒呤乓啷的翻找声。两人蹲在吧台下面找锅。
“鸳鸯锅，中间那玩意呢？”老板把刚找到的锅放在地上，转头问阿小。
“就在这里，我上次放进去了。”阿小说，不急不慢地翻找。
阿林从店里问姨妈拿了火锅食材，心情大好，开开心心地出门。好冷，感觉鼻子也吸进了冰碴子，鼻子一酸眼泪也在打转。阿林吸了一下鼻子，拢了拢厚厚的围巾，让围巾盖过口鼻。她在路这边，看见对面早餐店还没有放下卷帘门，玻璃门里亮堂堂的。
俩姑娘正把桌子拼起来，放上铺盖，看样子就准备这样在店里睡觉。
那晚我们仨吃好喝好，在店里高歌，高高兴兴的，还给高中的班主任打视频。推开沉重的灰门，阿林站在已经变得寂静的街上，吹到寒风，雪又飘在头发和衣服上，有些落进了围巾和皮肤的间隙里。阿林想起店里那两个打算睡在桌子上的女孩。雪还在下。阿林在早餐店门口的昏黄路灯下站了很久，仰头，顺着亮得刺眼的路灯，欣赏落在黑夜里这一小片暖黄灯光里的纷飞的雪，风卷雪，无声演奏《野蜂飞舞》。下一个路灯要隔很久的黑暗才能走到。等到手脚冻得没有知觉，阿林才挪着步子慢慢走回饭店。
第二天醒来阿林就把这事彻底忘了。那几天她没怎么出去。等到想起来，已经是一星期之后。
“她在早餐店干活干得勤快，怎么又可怜又傻乎乎的呢，另外那个姑娘也老把事情丢给她干。”看来我姨也知道她。但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什么名字？”
“叫……余什么，余姣？我去买早饭的时候听见别人这样喊她。”
“要不就让她来我们饭店里？”我问姨。
我姨看了我一眼，说行。
她来我们饭店后，对面早餐店就因为招不到人倒闭了。另一个小姑娘也回老家去了，说是胆小，不敢干了。我打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说起来有些羞愧。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在饭店楼上的房间拉开窗，探出半个身子，打了个火，点上烟。我看见那家早餐店还没有关门，店里亮堂堂的，还能看见两个女孩忙碌的身影。我掐了烟，裹上羽绒服出门。那天也刮着寒风和飘着大雪，比涮火锅那天还要大。可以打伞了，该带把伞，我一边走一边想。穿过马路，走向那家早餐店外的路灯。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的时间。这家早餐店里的人还没休息，充其量只是关了外面的玻璃门，店门外的卷帘没有放下去，店里的那层卷帘，拉下一半。我耐不住好奇，走出暖黄色的路灯，走进黑夜里，再靠近早餐店里透出的暖光。我猫下腰往里面看了一眼。当时，店里面有个扎马尾的小姑娘正想把里面的卷帘放下来。她和我四目相对。我的皮肤很白，头发很黑，裹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服。天很冷，天很黑，我羽绒服外套很长，拉链拉到最顶端，在下巴那里。
“抱歉，我喝多了。”我说完就起身快步走开。那个扎马尾的小姑娘倒是吓得不轻，看到我以后发出了尖叫。隔着玻璃门我也很难知道她是否听见我说的话。听见声音，听不见声音，都挺恐怖的。第二天我起来大早，想趁人少的时候去买早饭，顺便道歉，但是我没有看见那个单马尾小姑娘，只有她在店里忙着。后天，大后天，也没看见单马尾。
我从那个半掩着的卷帘下面看见了什么呢？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店里那两个姑娘把仅有的几张桌子拼起来，在上面铺上被褥睡觉。连像样的员工宿舍没有，更别说暖炉之类的东西。
早餐店老板来找我姨，又被我姨骂了出去。自己不好好弄，还怪别人跑掉了。我在旁边听着，有点心虚，一句话没说。于是风言风语开始传开了。有人以为她和那个老板有私情，很多人都不待见她，有人故意在她旁边阴阳怪气，说她在哪干哪就倒闭。
好在她没我想象的那么蠢，反而挺机灵的。他们给她使绊子，她就“回敬”给他们。他们来我这抱怨，我就嘴上应和，假装没看见。后来没人找她麻烦，故意找麻烦的人会被她整的更惨。在这方面，我还是很欣赏她的。后来又传起了我护短的谣言，我还是假装没听到。后来她搬来和我住一个房间，悄悄问我：“她们说你护短，你真的很护短吗？”
“废话。”我面无表情地给她一个脑瓜崩儿。
这段时间将阿林从对阿明的纠结和自我感动的深情中解放出来。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就这样一起生活也行，阿林看着余乔的时候就这样想。可这样愉快的好日子没有过多久就到头了。
“哟，明哥，怎么来我们这吃饭?”阿林把菜单“啪”地甩在桌子上。裙子有点短，阿林故意侧身坐在他桌边，她笑得时候会勾起眼睛，很漂亮。
当他面甩菜单实在不算什么，他对我的纵容让我实在找不到让他生气的事。
阿明根本不看她，也不看她性感的短裙和修长的腿，完全对她的小伎俩熟视无睹。他站起来走到外面，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一边对阿林说：“小阿林，带上新来的妹妹今晚就走，别回来。”
“让我走我就走？我不走。”阿林很干脆地拒绝他。
“你留在这不行。”阿明不爱讲原因，话变少，动作也变得很老练。他拉开外套，在怀里摸了几下，摸出烟盒，熟练地抖出烟，用嘴叼起来。他用双手挡住企图吹灭打火机的风。打火机火苗不断抖动，他迟迟没能点燃。
“你不走我不走。”阿林也从裙子口袋里摸出烟盒，防风打火机点燃，又把打火机塞回口袋。阿林狠狠吸了一口，又靠近他。阿林穿上高跟鞋，身高和阿明没差多少。她靠得很近，冰冷鼻尖轻轻点到他面颊。离得太近了，能用脸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阿林把烟轻轻吐在他脸上，又凑过头咬了他的耳垂。
“我不走，随便你。”阿明没有拒绝。他往后退了一步，伸手轻轻推着阿林肩膀，与她保持距离，又抽走阿林嘴里的烟，随手扔在一旁。
“少吸烟。”他简短地说，语气里还带着关心。
“你不是也抽了？”阿林挑着眉，用眼神示意他嘴里的烟。
他摇了摇自己那根点不燃的烟和打不出火的打火机，对阿林挑眉。
这一切都让我很不爽。
“我没抽，坏的打火机，戒了。”他说完又把那包烟打开给阿林看，只有刚才的那一根，“偶尔拿出来重复一下动作，还不习惯。”
“切，我不傻，不像某人放着机会不理，偏偏等人来揍！”阿林有种莫名的挫败感，极力地内涵他，随后又抽出他嘴里的烟，口水丝一样缠在烟蒂上。阿林把它扔在脚下，使劲地用高跟鞋踩。随后她转身走进店里，又立马像壁虎一样贴墙走到窗边，从窗口偷看他。
他望着地上被阿林踩灭的烟头，出了会儿神。接着，他把手插进口袋，转身走进霓虹色的夜。天色还早，街上的霓虹招牌才开始在夜里闪烁吸引来往路人的目光。
阿林在满目霓虹灯的夜里，隐约看到他头发上升起的烟雾，啐了一口：“呸，骗子。”
第二天，阿林还是拉过余乔，去和姨结了工资。还好这个月才刚刚开始。在月初做决定搬家或者换地方生活，总给人一种刚刚开始改变的感觉，很轻松。月中反而烦恼，赖着不想动。
“怎么了，为什么要走？”余乔很矮，一路快走加小跑才能跟上阿林，行李箱被她拖得“哗哗”响。
“不想死就跟我走，回你的大学去，到站就下车。”阿林回头凶她。阿林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也从没在她面前这么急躁。余乔被她吓得一颤，停下来。阿林听到身后行李箱的“哗哗”声戛然而止。
“那你去哪？我以后去哪找你？你又不给我联系方式……”余乔跟在阿林后面不停地问。阿林听到身后行李箱的“哗哗”声又开始了。
阿林走得更快了。我没法回答她的问题，我不知道没了阿明我会在哪里。阿林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跳加速。快步走和急躁让阿林喘不上气，她只能尽力呼吸，大口地呼吸，不停地默念：平静，平静，不能慌乱，总有解决的办法。我先要有个工作和住的地方。等这场风波过去，我再联系阿明，生活就一定能回到从前的样子。
我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四周好像被谁按下静音键，我听不到余乔炮弹似的追问，也听不到行李箱的声音。我的耳朵像洗头时不小心灌进水，灌满水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
我想起了琼，我那个被淹死的可怜的妹妹。阿林惶恐，回头，没看见琼。我只看见余乔站在那里，睁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我，动着嘴唇说着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都是耳朵进水的声音，呜呜隆隆的。几秒后四周才恢复正常。
我听到余乔说：“怎么样怎么样？”她已经说完了。
阿林内心烦躁，不想理她，故意加快了步伐，她跑着跟了上来。
“你去哪？你去哪我就去哪！”余乔固执地说。
“好。”阿林懒得应付她，买票的时候没排余乔后面，去了离余乔最远的队伍。
“去哪里。”玻璃后的工作人员接过她的身份证，声音隔着玻璃被话筒放大。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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