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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内务府坐落在皇宫东北角,是一排青砖灰瓦的连房。瞧着朴实无华,里头却掌着阖宫上下数千人的吃穿用度。
苏瑾禾带着菖蒲穿过两道垂花门,便听得人声隐约,越往里走,声音越嘈杂。
迈进一道高高的门槛,眼前豁然开朗。是个极宽敞的院子,地上铺着青石板,此刻却几乎无处下脚。
左首边堆着高高的青布口袋,敞着口,露出里头雪白的粳米;右首边是码得齐整的绫罗绸缎,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各色幽光。
几个穿着灰蓝色棉袍的太监正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吆喝着号子往库房里挪。
檐下,几个管事模样的太监坐在条案后,一手翻着厚厚的册子,一手拨着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头也不抬地回应着面前各宫来领份例的宫人。
空气里混杂着米粮的尘味、新布的浆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炭火气。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忙碌特有的紧绷,说话又快又急,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属于这座宫廷核心事务机构的熟稔秩序。
苏瑾禾站稳脚,略略一扫,便朝着靠西头一个相对人少些的角落走去。那里摆着几张条案,后面坐着个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的太监,正慢条斯理地啜着茶,跟前两个小宫女正低声说着什么,满脸愁容。
“王管事说了,今冬木炭紧张,你们小主那份已是按例足额发了,再要多,实在没有。”那太监眼皮也不抬,声音平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两个小宫女还想再求,那太监已不耐烦地摆摆手。她们只得怏怏退下。
苏瑾禾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隔着条案,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刘公公安好。”
那太监——专管各宫炭火发放的刘福来——这才抬起眼皮,觑了她一眼。见是生面孔,但穿戴整齐,举止沉稳,不像寻常粗使,脸色便缓了三分。
搁下茶盏,拖长了调子:“你是哪个宫里的?瞧着面生。”
“奴婢是景仁宫西偏殿林美人跟前的,姓苏。”苏瑾禾语气恭谨,吐字清晰,“美人头一回在宫里过冬,年纪又轻,前几日便觉着屋里炭火不足,手脚总是凉。奴婢想着,许是美人怕冷,份例里的炭烧得快些,故而冒昧来求见公公,想问问能否……再匀少许?”
刘福来“哦”了一声,身子往后靠了靠,手指在光溜的条案面上轻轻敲着,脸上露出惯常的、混合着为难与优越的神色:
“苏姑姑啊……不是咱家不体恤,实在是难办。你瞧瞧这院子,”他扬手指了指,“各宫各殿,哪处不要炭?今年这天邪性,冷得早,炭窑产出就那些,红箩炭、银骨炭早被上头几位主子娘娘预定完了。就这寻常的黑炭,也是先紧着有皇子公主的、位份高的主子。林美人新入宫,位份在那儿摆着,每日二十斤,已是按制足额了。再要多……库房也变不出来呀。”
他话说得圆滑,理由充足,眼神却悄悄打量着苏瑾禾,看她如何反应。
若是个愣头青,要么据理力争惹人烦,要么低声下气苦苦求,他都见得多了。
苏瑾禾脸上并未出现急切或不满,反而理解地点点头,眉头微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公公的难处,奴婢省得。原也不该来添麻烦。只是……”
她稍稍压低了声音,往前倾了倾身,语气更加诚恳,“美人身子骨自小不算顶强壮,入宫这三月,饮食气候都在适应。前两日夜里就咳了两声,奴婢是怕……这炭火若再不足,屋里寒气重,万一真惹出些咳嗽风寒来。”
“美人年轻不经事,病了自然难受,更要紧的是,若因此惊动了太医院,甚至劳动上头主子过问起来……倒显得是我们景仁宫不会伺候,也给内务府平添许多周折。”
“奴婢想着,总以主子玉体安康为要,这才厚着脸皮来求公公,能否在您的职份内,稍稍通融些许?不拘好坏,能添些热气,让美人屋里暖和点,安安稳稳过了这个冬,便是大恩了。”
她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将“主子可能生病”的潜在麻烦,轻描淡写又确凿无疑地点了出来,末了又把决定权捧回给刘福来,只求在其“职份内”行个方便。
刘福来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他重新打量眼前这位苏姑姑。年纪不算很轻,但眉目清秀沉稳,话说到这份上,既点明了利害——主子真病倒,追查炭火供应,他们经手的掺杂了劣质炭火,也脱不开干系;又给足了他面子,一句“在您职份内通融”,仿佛他手握多大权柄似的。
最重要的是,态度始终恭顺,没一句抱怨克扣,只说炭不够烧,主子怕冷。
宫里当差,怕的不是讲道理,而是不讲道理还硬要撕破脸。这种既懂规矩、又识趣、还会说话的,反倒让人愿意给点余地。
他脸上的为难神色淡了些,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多大决心:“唉,苏姑姑这话在理。主子们的玉体,确是顶顶要紧的。林美人既是初入宫,不适应也是有的……这样吧,”
他转头朝院里一个正搬炭的小太监扬声道,“小豆子!去,到乙字库里头,把那批新送来的、没开封的黑炭,搬……五十斤过来。”
那小太监响亮地应了一声。
刘福来转回头,对苏瑾禾道:“乙字库的炭,是今年新下的,比寻常的烟小些,也耐烧点。咱家也只能从牙缝里给你挤出这五十斤了。苏姑姑拿回去,仔细着用,好歹把这段最冷的日子对付过去。可别再往外说,不然别的宫都来要,咱家这差事可就真没法当了。”
真是抠门!
这些炭混着烧,也就够烧个三五天的。
苏瑾禾立刻深深一福,脸上露出真挚的感激笑容:“多谢公公体恤周全!这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了。美人若能安然过冬,都是托公公的福。”
说着,她侧身示意菖蒲。菖蒲机灵,早已备好一个靛蓝色的小荷包,上前两步,轻轻放在条案边角,小声道:“天寒地冻的,公公辛苦,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刘福来眼角余光瞥见那荷包厚厚的鼓起,脸上最后一丝刻板也化开了,甚至挤出一个堪称和煦的笑容,手指似无意般拂过,将那荷包收入袖中:
“苏姑姑太客气了。往后景仁宫若还有什么短缺,但凡咱家力所能及,能帮衬的自然帮衬。”这话便透出几分真心的活络了。
等小豆子吭哧吭哧搬来一篓沉甸甸、炭块大小均匀、色泽乌黑发亮的炭时,苏瑾禾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再次道谢后,和菖蒲两人提着来之不易的五十斤好炭,走出了喧嚣的内务府院子。
回去的路上,菖蒲提着炭篓,忍不住小声感叹:“姑姑,您方才说的那番话,真是……又在理,又让人挑不出错。刘公公最后那脸色,好看多了。”
苏瑾禾拎着炭篓,望着前方长长的宫道,缓缓道:“在宫里求人办事,光有理不够,还得让人面上过得去,里子也得有点想头。咱们给了台阶,他自然顺阶下。记住这法子,往后或许用得上。”
回到景仁宫,将新炭入库,与裕常在处换来的好炭并在一处。苏瑾禾看着那足够支撑到月底、甚至略有盈余的炭火,心口那股紧绷的气息终于彻底舒缓。这不仅仅是几十斤炭的问题,而是一次小小的、成功的后宫生存演练。
能解决这一次的危机,她就相信自己能解决往后更多的危机。
夜里,她照例在灯下铺纸。写下“炭火危机解决”几字后,沉吟着,将今日在内务府的所见所闻也细细回忆,另起一行记录下来。
“院中景象:各色物资堆积,人员繁忙有序。”
“听闻闲语:似乎有太监私下议论,婉贵人身边的宫女想寻南边来的螺子黛;另有小太监嘀咕,说丽美人近日胃口不佳,就馋一口酸甜的蜜渍果子……”
“管事太监:刘福来,面白,微胖,神色惯常倨傲,实则重利害、好面子、贪小利。可软语点明潜在麻烦,给予台阶与实惠,达成目的。”
写工作汇报惯了,她写今日的工作笔记也这么一板一眼的。
苏瑾禾的笔尖在“蜜渍果子”几个字上停了停。宫里妃嫔,份例有限,口味各异。御膳房做大锅饭,难以顾及每个人细微的喜好。有人想吃点特别的零嘴儿,或需要些份例之外的胭脂水粉、精巧玩意儿,是不是就得各凭门路?
自己今日这手“求炭”,本质是资源交换。那能不能,用自己的某些资源,去换些别的?比如……吃食?
她想起自己那些半吊子的现代手艺,奶茶、蛋挞、红糖糍粑……林美人和身边的小宫女们都喜欢得紧。这东西,在宫里算稀罕吗?若是有人也喜欢,愿意用点什么来换呢?
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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