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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不速客
蜀地初雪,地面热气尚未散去,雪花自天空飘下,还未落于地面便消失不见。
天地惨淡,似是应和刚才发生在这座农家小院里的血案。
李白背手立于院中,左臂衣袖大半被血洇湿,不知血是了结冰还是结了块,衣袖已结成一块不觉寒冷,反觉麻木恍惚。他看着麻姑的尸体,伸手却停于当空,默立良久,这才哑着嗓子开口:“地面寒冷,你先起来。”
林容跪坐院内,伏在麻姑身上大哭,不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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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前。
黑衣人冲出院外,李白以为是要去杀院墙后的林容,紧跟其后。
却见那人策马向东逃去,才略宽心,见他已跑远,又无同党在附近接应,这才去找林容。
屋后的林容,缩成一团,被发现的时候早已面色煞白,嘴唇发紫,浑身打着颤。
她抬眼看见李白,愣神好久,才抱着他脖子放声大哭。李白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是放下宝剑腾出手,回手抱住小丫头,学着以往麻姑的样子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
小姑娘头埋在李白胸前,头发扰得李白鼻酸心乱。李白发现她还在发抖,单手帮她拉好披风,再无言。
不知哭了多久,林容终于从李白怀里抬起头,吸着鼻涕问:“...你没受伤吧?”
李白摇摇头,伸手帮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微叹一口气:“走,去看看麻姑。”
“嗯。”
刚一进院内,林容便奔上前去,在麻姑身旁跪下来,伸手去拉她的手,却已冰凉。天色愈浓,已飘起雪花,麻姑眼睛惊恐看着前方,林容伸手帮她合上双目,触到麻姑皮肤的那一瞬,眼泪又涌出眼眶。
李白站在林容身后任由她放声痛哭,心中大悲大怒,却无眼泪可流。
他仰面看着天空,黑天白雪,心有戚戚。
雪越下越大。
他见林容不愿起来,便也蹲下身,握着林容的手轻轻拉开,定定心神宽慰道:“雪眼看又要下大,先把麻姑带入房里罢。”
林容这才起身,回看着李白,只见他双目猩红,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帮着他一起将麻姑抬入房内,两人将打碎的茶杯花瓶系数收好,天色已全黑下来。
李白往炉子内多加些炭火,便与林容一左一右在榻上坐着,两人皆望着火堆出神,不多言语。
过了约莫一刻钟,李白忽然听得一阵咕噜作响,抬眼瞧去,林容正有些无措尴尬。他这才勉强笑一声,打起精神:“担惊受怕这么一遭,饿了吧?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林容却抢先一步起身:“我去吧,我跟着麻姑在厨房呆得久...还能快些。”还没说完已哽咽起来,在李白开口之前跑出房门。
一路小跑进厨房,陈设一如麻姑在时,触景生情,双眼又开始发酸。
李白自小便于麻姑一同生活,论情谊只会比自己更深。若真算起年龄,自己反倒大李白一岁,刚才自己哭天抢地实在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自穿越以来,她是承蒙两人照顾才活到今日,眼下麻姑遇害,竹屋内除李白便只剩自己,日后得尽力协助李白,一是为在这个时空保全自己,二是为了报救命之恩。
房里忽然只剩下李白一人,炉火烧得越旺,他才慢慢感到些许暖意。缓缓抬起手臂才发现伤口似乎还在渗血,正要仔细查看,林容已经端着一盘温热软馍进来。
“你手臂怎么了?”林容看见他袖子被血染红,被吓了一跳,赶忙放下手里的食物上前查看伤口。
李白正要遮掩,却被林容用力拉住,便目光躲闪:“不打紧,适才伤着了。”
撕开袖子,一道伤口横在他上臂,血肉模糊实在可怖,轻轻挤压伤口甚至还向外冒血。林容嗔怒抬眼瞧一眼李白:“这么大的伤口,怎么也不告诉我?”
不等李白回答,林容便提来烛灯,对着光细细照看,她神色严肃认真,让李白不敢反驳。
林容大学的时候考过急救证,对创伤急救有一定的了解,粗略评估一下伤口深度不深,尚不用缝合,清创止血就好。便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在伤口上方紧紧绑好,又起身从酒壶里倒一杯酒出来,用随身带的帕子沾一些烈酒,在李白身旁坐下,提醒他:“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说毕就用帕子自内向外轻轻擦起伤口,酒精对伤口刺激性极大,剧烈疼痛袭来,李白没忍住闷哼一声,林容忽然不忍心再继续,拿着帕子略有些为难。
“无妨,大丈夫岂能怕这点疼痛?”李白别过头咬牙,让林容继续。
林容想了一阵,抓着李白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眨一下眼,像是在哄小孩:“若是疼得厉害便捏捏我,很灵的。”
李白本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却对上她的诚恳眼神。映着烛光,少女的眼睛尤其透亮,昏黄灯光中,李白一眼便望到自己。微微一笑,点点头,让她继续。
林容动作放得更轻、更小心。两人都不说话,屋内又沉寂起来,北风呼啸,更衬得光景惨淡。
安静实在令人难受,麻姑的尸体就放在屋内,纵使两人再如何不愿面对,也还是改变不了事实。
林容仔细处理着伤口,也不抬头,低着眼眸沉沉开口:“下葬的事...你可了解?现在的天一日冷过一日,再冷下去只怕入土更难。若是可以,我想让麻姑早些安息。”
李白沉默一会:“明日我便修书送去家里讲明情况,看他们还要做什么。至于下葬一事,暂先去问问邻里,造个木棺吧。”
林容也不多言,点点头,只是过了一阵,颤着声道一声:“好。”
李白放在她肩头的手微微用力,林容只当是自己弄疼了他,正要抬头,李白却已侧过身,把头埋在自己肩上,距离迅速拉近,林容不由得僵硬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且让我休息一阵。”李白低声道。
林容只觉得肩头、心头都一沉。
男子青衫上的沉木香还未全部消散,血腥味却已盖上一重,呼吸重重打在自己身侧。
林容想伸手拍拍他的背,却感觉自己的手有如千斤之重,便不多说,任由他靠着。李白平时一贯任侠做派,豪情壮志,从不曾见服过半分软。许是因为这个,林容便觉得他此刻尤其脆弱,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屋外雪更汹涌,北风呼啸,卷得漫天雪花上下翻飞。没有行人路过,没有鸡鸣犬吠,风雪夜,无人归。
心乱得很,她竟然没心思再去追究自己白天听到的声音。
这是林容在大唐度过的第一个雪夜。
次日,李白早早便修书一封寄往家中。
刚发生那样的事情,不知杀手是什么来头。实在不放心林容一人呆着,李白便又带着她为麻姑的木棺奔波。走访好几家,这才定下木料、样式,求了人让加急做好送来,两人才回到竹屋,在邻里帮助下将麻姑的尸体放进棺材,停于院内,一切事宜打理好已是午后。
雪后长日漫漫,用过饭,李白就坐在屋檐下翻阅书本,只见林容正用木棍便在雪地上不知写些什么。
李白凑上前去,却看见:
“未识泉下土,悲哉天人隔;
严冬欺病酒,竹影掩残烛”
他当即了然林容是在做悼文。
“既是做悼文,何不写在纸上刻于墓碑,以诉千古?”
林容还是蹲在地上,转头看一眼李白,又回头望着院门出神,长叹口气:“哪有那么多流传千古的诗文人物呢?倒是我们这样随时都可能消失的人更多,浮沉人世间,到头来也不过数十年,留些记忆让身边人感念已是大幸事。”
李白背着手看着院子里未消的薄薄积雪,点头:“确实如此。”
林容接着说:“写在雪地上,看似是无形,实则融于天地之间,无处不在。只是少些形状,若当真论起来,反倒比勒石留书更长久些。”
李白有些惊讶身旁的这个小丫头会说出这样的话,微愣转而一笑,索性也蹲下从林容手里抽出木棍:“好个‘无处不在融于天地’,你小小年纪却如此超然,实在难得。不如你我就在这雪地上对诗如何?”
林容看着李白近在咫尺的面庞,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李白却已经顺着自己的诗句往下写去,不愿落后,赶忙想诗句来对。
这是林容记忆里第一次作诗,竟也不觉得难。情至深处,似乎就能脱口而出。
两人一句接一句,兴致越写越高。半天时间竟写了大半个院子,天色渐沉。
李白正要落笔的时候,便看见第一句竟已大半消融,低头望着林容笑言:“诗未竟,却已开始消融于天地了,最后一句你来落笔。”
说着把木棍交还给林容,林容也不推辞,接过木棍,蹲下身子就在雪地上写起来。
落笔用力,四周微微结冰的雪被整块掀起,她写得极快,挥袖运笔都像在宣泄情绪。
“断肠再无句,回首却何处。”
最后一句写完,林容顿感轻松,丢下木棍,向后一仰,坐在雪地里,扫视院内写着的诗句。
李白落笔潇洒,笔画勾连流畅,自己的字规规整整落成一行,整篇悼文字迹未必分明,但她看着内心却豁然开朗起来,长舒一口气。
身旁的李白却低首长久看着最后一句,反复品味。
自己教林容识字作诗这些日子,对这个丫头的能力再清楚不过。她作诗才刚起步,平日韵脚对仗都是勉强为之,今日却看这悼文,虽仍不合文法,却酣畅淋漓,有几句用典起势更有大家风范。惊喜之余,却感觉愈发看不懂她。
眼下自己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返回现代,还是需要为自己未来早做打算。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线,但李白在蜀地住不了多久,出蜀漫游应该是早晚的事,万一他不愿带自己上路,一个人留在蜀地触及知识盲区的事情一定会越来越多。李白为人不拘小节,若是合他心意,细微处若是有些不合矩,他必然也不会追究。作为一个穿越者,没有比留在他身边更好的出路了。
越想林容就越觉得该为自己讨个“名分”。
哪怕意外和李白分开,也有个“诗仙义妹”的身份撑腰。
“你那日在山里说的话可还当真?”林容坐在地上直直看着前方突然发问。
李白回神,一时却想不起来:“哪句?”
“我一日找不到家人,便可一日把你当成家人。”
李白轻笑,蹲下,伸手帮林容理理头发:“自然当真,你若不信,今日我们便对着这雪、这诗、故人之灵结拜如何?”
林容从雪地里起身,拍落自己身上的雪:“我去煎些茶水来,你我二人以茶代酒,今日便结拜!”说完便跑回正厅置办茶水,李白见她跑跳离去,俨然是孩子心性,摇头笑笑,再不多言。
两人赶在日落前趁着夕阳结拜为兄妹,林容又烧了些家常饭菜,与李白围坐榻上以茶代酒畅聊天地。
烛火彻夜长明。
半月之后,蜀地又下了场大雪。
一蓝衣男子策马而来,蜀道崎岖狭窄,那男子却行得极稳,大雪纷飞,他速度也不曾减弱分毫。马蹄过处,激起飞雪阵阵,顷刻间便只能听得骏马嘶鸣。
雪夜,林容抱着炭火盆出屋,忽听得院外一阵马蹄声,心头一紧。
下一秒,竹屋院门便被拍得砰砰作响。
距离上次杀手事件才不过半月,麻姑木棺尚停于院内,李白手臂的伤还未大好。
越想越怕,林容手一脱力,火盆便掉落在雪地里。黑炭带着余温陷进白雪之中,砸出墨色泥坑,滋滋冒着水汽。
院外蓝衣男子听见声响也跟着停下敲门。
方圆百里瞬间安静下来,犬吠也不闻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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