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时

　　“丁零——丁零当啷——，”伴随着声声铃响，骆驼踩着积雪，越过腹地，翻过山梁，一路走得稳稳当当。
　　大地已吞没了太阳最后一线辉光，因这场雪短暂退场的辐射尘，又在四野间蠢蠢欲动，空气中慢慢充斥着呛鼻的火药味。在一处山脊上，骆小贩勒住缰绳，目光贪恋着夕阳的余晖，像第一次发现蜜罐的孩子，不住地舔舐，直至暮色完全合拢。火烧云才下去，一轮月儿升上来，只是边缘朦胧，辉光氤氲，混混沌沌铺洒于雪地上。他久久凝望着。
　　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少女的情形。她好像完全不记得了，有时候，竟连他自己也觉得恍惚。
　　核爆发生时，总归先是闪光，静默的光，亮到什么程度，好比一万颗太阳同时爆燃，看一眼就能烧穿视网膜 。如果距离远到几十公里，冲击波到来前，还能找个建筑物或小土坡躲藏起来。离得近的话，除了抱头捂眼、背向卧倒，能做的实在有限。骆小贩就眼见着一个穿背心裤衩的，眼瞎了，惨叫着朝核爆的方向胡乱跑，身上的肉一片片脱落，然后整个人瞬间成灰。
　　可是，谁能预测下一次核爆会发生在哪里？四面八方，一朵一朵恶毒的蘑菇云争先恐后，拔地而起。那样狂怒的灰霾，前所未见，它沸腾着，翻滚着，近了，更近了，恶魔的千军万马，厉鬼的铁齿尖牙。
　　汹涌的人潮被极度恐慌所驱赶，一忽儿奔向东，一忽儿逃向西。自然，身强力壮者一马当先，老弱妇孺只有被踩踏的份儿，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到处都是缺胳膊断腿、肝脑涂地的尸体。野兽们也跑出了牢笼，老虎狮子都顾不得狩猎，一律夹着尾巴奔命。末日之日，哪里还有什么人道，什么秩序？
　　当第一颗原子弹点燃，骆小贩还想着赶回自己的飞船上去，可随着爆炸越来越密集，人潮越来越混乱，只怕难以逃脱，他便大喊起来，“得往地下撤！”当时，他与一群人聚集在郊外的万顷麦田里，而所有掩体都在城中，众所周知，城市恰恰是核爆的重灾区。
　　“喂，你凭什么这么说？不会是骗我们去送命吧？”一个胖男拽住骆小贩的衣袖，气汹汹地质问。
　　人群中不乏响应者，更多的则垂下眼睑，灰头土脸，瑟瑟发抖，互相倚靠着，不发一语。
　　骆小贩低头想了想，伸直手臂，竖起拇指，闭上一只眼睛看过去，“拇指能完全挡住蘑菇云，说明我们受到的初始辐射还没大碍，现在赶紧找避难所的话，应该来得及躲过放射性尘埃。”
　　“地下就安全了吗？”胖男仍揪着骆小贩不放。
　　“标准热核武器造成的放射性尘埃，半衰期很短。7小时后，辐射就会降至十分之一；两周后，降至千分之一；十四周后，降至万分之一。”骆小贩耐心地回答：“我们现在在上风口，应该往与核爆垂直的方向走。时间紧迫，得尽快。”
　　胖男犹自不信，“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懂这么多？”
　　骆小贩看一眼蘑菇云的扩散程度，来不及解释了，“大家听我的，尽量全身包裹好，千万不要吃喝任何裸露在空气中的水和食物，万一实在渴得受不了，可以喝自己或别人的尿液，记住，前三次的尿都还是安全的，后面的就不能再喝了。一到避难所，立刻封闭所有通风口，丢弃外衣外裤，用肥皂清洗身体……”
　　“万一还没找到避难所，半路又赶上核爆，那不是自寻死路吗？”一个妈妈抱着婴儿，她自己满脸都是干掉的血迹与尘灰，那孩子显然已经哭到疲乏，正沉沉睡着。
　　“哎，就算找到避难所，这么多人，能容纳几个？让谁进去，谁在外面等死？”一位裹缠着头巾的老头发话了，“再说，所有人要喝水，要吃饭，捱不了几天就会自相残杀的。与其被同类杀死、吃掉，倒情愿就死在这里啊。”
　　说着，他当真在麦田里盘腿坐下，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向什么神祷告。
　　“是啊，我们都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样的景致没看过，什么样的美食没吃过？浪漫过，也愤怒过，仇恨过，也和解过，够本了！就把机会留给年轻人吧。”一个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的老太，一边用手绢擦着脖子上的污秽，一边这样说着。
　　好些老弱病残都赞许地点头，随她一起坐下了，外围更多人其实不明就里，仅仅出于从众的习惯，也跟着坐下。这些人肩并着肩，手牵着手，默默地围成一圈又一圈，看样子是不打算挪窝了。
　　胖男眼珠一轮，又凶巴巴地喊开了：“喂，既然是你提议的，你得负全责！”
　　“这个，谁也说不准啊。”骆小贩两手一摊。
　　没想到，胖男身后竟跃出一个年轻人，他举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顶住骆小贩后腰：“都什么时候了，还啰里八嗦个没完！你，赶紧带路！愿意走的，都跟上！”
　　看样子，一旦事态发生变故，他自然难逃一死。就是顺利到了地方，也难免给一棍敲爆脑袋——少一个活口，多一口吃喝啊。
　　骆小贩惨然一笑，心想，难怪人类历史上鼎鼎大名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曾经说，“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人类会使用什么武器，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战，人类只会使用石头和木棍。”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伙人拉拉杂杂，像条七手八脚的大蜈蚣，在麦田里跑了没几步，忽见半天里斜过来一团铁灰色的大疙瘩，来势极快，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火光与滚滚浓烟，转眼就到了面前。
　　“哎呀——”谁也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所有人都本能地趴伏在地，胖男更是一把夺过旁边婴儿的盖毯，遮住自己头脸。婴儿受到这一连串惊吓，免不了又是一番嚎啕。不过因为周遭太过嘈杂，哭声根本听不见，只见到丫大的嘴与泪汪汪的脸罢了。
　　骆小贩抬眼看着，他知道，那并不是原子弹，而是一艘宇宙飞船。看样子受到核爆的干扰，完全失去了控制，正疾速掠过他们头顶，直愣愣地冲着麦田边缘砸去。距离这样近，他几乎能看清飞船前端用于扭曲时空的曲率引擎——啊，这竟是一艘超光速飞船！他心念电转，瞳孔瞬间放大，当即挥手大喊“快跑——”
　　然而慢说其他人完全听不见，就算听见，也根本来不及了，随着天崩地裂的一声轰响，所有人都给震得弹起一米多高，重新落回地面时，飞船的半截已然插进了麦田深处，距离他们不足数公里。
　　人们待动静过去了，偷偷抬头张望，见不是核弹，无不松了口气。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抢飞船啊”，竟真有人吆喝着，就往飞船方向跑去。可不，哪怕只是艘搁浅的飞船，毕竟也是距离最近的掩体啊！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跟着跑，连之前选择等死的老头老太都不例外——活命的机会近在咫尺，谁还愿意死呢！
　　“回来！危险，快回来——”骆小贩徒然伸长双臂，向他们奔逃的方向竭力大叫：“要爆炸了！”
　　没人听他的，包括胖男、用木棍顶住他的年轻人，都已经撒腿朝飞船狂奔而去，唯恐晚了来不及登船。他绝望地望着飞船的浓烟，抱住头喃喃自语道：“在时空泡沫中飞行的距离越长，高能粒子累积得越多……天呐，这回地球彻底完了……”
　　短短数秒内，他回想起自己的半生。蒙昧的早年，像在雾中行路，高一脚低一脚，什么都看不清，遇到的一切都不尽如意，却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石破天惊的觉醒后，怀抱着理想，历尽了千辛万苦，才来到地球。他自问是一个勤勉而善良的人，可眼下，宏图未展，壮志未酬，眼看就要断送在此，着实不甘，不甘！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光芒自飞船侧翼闪现，速度奇快，瞬目间已到了面前。骆小贩定睛一瞧，只见半空中一个人影飞掠而至，那人穿一件银色紧身衣，身量颀长健硕，背后却生着两只翅膀。那翅膀展开来得有数米宽，呼啦啦扑扇着，骨骼间有菲薄的肉膜相连，整个儿像只巨型蝙蝠。
　　“安达曼星人！”骆小贩又惊又喜，忍不住向上空挥手。
　　像是注意到这喊声，那人在空中悬停数秒，然后一个灵巧的回旋，直冲着骆小贩俯冲下来。骆小贩刚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手根本来不及收回，已被一把拽住，整个人随即跟着飞上了半空。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懵了，半天都不敢睁开眼睛，只是能感到，那双手十分有力，皮肤稍微糙硬，但骨骼并不算粗大。那人先是吊住他一条臂，很快换成四手交握，两只脚也轻巧地勾住他小腿，然后双翅猛地扑扇，一股强力的气流升腾而上，二人已成功对抗地心引力，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周边陆续有核爆发生，那人灵活地左奔右突，避开强光与冲击波，振翅飞去。
　　奇怪的是，先前那艘飞船并没有爆炸，骆小贩不由得想，其他人不知道都顺利躲进去了没有。只是身不由己，也顾不得他们了。
　　待到周遭震耳欲聋的响声稍稍远去，骆小贩才睁开眼。原本这就是一座沿海城市，那人的飞行速度又奇快，这么一会儿功夫，竟已飞到了海域中央。他见身下便是海，由于核爆的扰动，无数的虎鲨、座头鲸、海豚并其他无数小型鱼类，全部浮上了水面，参差不齐，挤挤挨挨，简直像是大海完全翻转了过来。只不过鱼群倒不像人类那般乱成一锅粥，而是统一阵线，朝远离岸边的深海游去，因此，海面上只见一大片快速移动的铁灰色脊背。
　　安达曼星人的飞行方向，与鱼类的逃离方向，完全一致。
　　骆小贩张了张嘴，想表示感谢，并提出疑问，可又觉得应该再等等。人家这样费力救他，怎能那么失礼，立刻就要人家解释去向呢，至少也到降落后再说吧。
　　这样飞着飞着，鱼群突然开始分岔，露出一大片扇形的海水。阳光洒落在海面上，摇动着碎金般的光。他仔细一瞧，原来是为了避开海面上大大小小的岛屿，鱼们提前分开了，在越过岛屿后再行合龙。
　　他再看那些珊瑚礁，一律是洁白的海岸线插入水中，岛上遍生浓密的热带植被，看着像大团大团的绿丝绒，漂浮于湛蓝水晶之上。时间尚早，太阳光没来得及蒸发掉所有水汽，因此岛与岛之间，尚有一缕缕一线线云雾，弹拨着霞光。云雾之间，更有那白色的长嘴水鸟，被鱼群惊动，从树冠中成群飞起。就算人间仙境，也莫过于此了吧。
　　他刚想开口浩叹一声，却突如其来的，那人竟脱了力，一下子松开手，两个人便都像断线风筝似的，直直地从空中栽落。他压断了数根树枝，跌至丛林中央的水洼边上，得亏苔藓生得厚而软，倒不至于跌死，只是腰椎好似错位了，剧痛中起不得身。那人翅膀宽大，则给挂在了高高的树顶上。
　　骆小贩痛晕过去，再度醒来时，已是深夜。他一时疑心自己的眼睛受损，因残存的水中倒映着星星月亮，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实则是辐射尘已蔓延开来。他忍痛爬到水边，召来了飞船，暂时飞离了地球，才得以活命。而树顶上的安达曼星人，却已不知去向。
　　他后来一次次重返地球，一边贩卖自己种植的蔬菜水果，一边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他熟记着那人的脸，始终不曾忘记。因此，当第一次在窝棚外见到少女时，他便感到心脏的剧烈跳蹦：是她了，就是她！
　　也许是辐射的影响吧，少女好像全然记不得他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她的翅膀也消失了。但是有什么关系，骆小贩心里充满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听到她粗声大气地讲话，他在心里说，她的嗓音原来是这样啊，这可真好。
　　看到她一摇一晃地走路，他又对自己讲，她的步履原来是这样啊，这可真好。
　　怕她缺衣少食，他总是忍不住，找些修核能炉之类的烂借口，隔三差五去看望她。前一次他甚至鼓起勇气，凑近了看她修炉子，他闻到她发根处散发出的奶香味儿。她的味道原来是这样啊，他想，这可真好。
　　想得出神的骆小贩，竟一点儿也没察觉，月光下，一个手持棍棒的黑影，正悄悄欺近。只有骆驼，听到了织物与雪地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它回过头，两耳一抖，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与此同时，少女正在窝棚里，给娃整得上蹿下跳。
　　先是骆小贩走了，这家伙呼天抢地，哭得差点没背过去。
　　她熬了杂粮粥，好容易一勺勺吹冷，喂进去小半碗，没想到他一个嗝逆，竟喷了她一头一脸！而且这才吃下去的，竟然都变得黏糊糊、酸溜溜的了，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她好容易洗个头，娃一直箍着小腿不撒手，走起路像是千斤坠，甩都甩不脱。
　　她狠下心来，用一圈铁皮把娃圈住，满以为这下太平了，娃却故伎重演，在她床上拉了一泡屎一泡尿。
　　她不得不给娃洗澡，娃倒是欢脱了，拼命往澡盆外泼水，看起来倒像是给她洗澡。
　　好容易娃在电屏男的聒噪声中睡过去了，她打算动手改造一个小型面具，方便带他出门时佩戴。可才埋头干了一小会儿，再一回头，日你个银河系哟，这家伙什么时候醒了，在背后暗中观察呢！居然就离她不到三米的距离，在那堆翻得一团糟的破铜烂铁里，找到一根废弃吸管，正吸得起劲呢。
　　见到她，娃便笑了，一笑，吸管掉了，他也顾不得捡，光是把嘴咧到耳根子，淌着哈喇子、鼓着鼻涕泡，冲她爬过来要抱哩！偏生还是个丑娃，凸额头大脑袋，湿哒哒的眼珠子，细胳膊细腿，顶着母蝈蝈似的大肚皮，皮肤脏过熏肉，洗都洗不脱！
　　“救命啊，你不要过来啊！”她吓得丢下锡焊枪就跑。娃满屋子追着她爬，一边爬，一边还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嘻嘻，呵呵，嚯嚯，嘿嘿，哈哈……人类幼崽竟可以笑出这许多种层次吗，这不科学！
　　他笑弯了腰，笑岔了气，笑掉了头，最后在笑中发觉了自己的脚丫子。他如获至宝一般，双手捧起就往嘴里塞。这一下用力过猛，整个人朝后翻倒在杂物堆里了。可他完全不受影响，就那样悠悠然躺下得了。吧唧吧唧，他吃着脚趾头，吃得聚精会神，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是天底下最香甜的食物。
　　慢慢的，小眼皮子耷拉了，小脚丫子松脱了，他一下子警醒过来，努力撑开眼皮，茫然四顾，见她还在呢，很安心似的微微抿嘴一笑，又把脚趾头往嘴里递。吧唧吧唧，他吸吮的力道越来越小，眼皮子越阖越拢，直到最后两手一摊，细脖子一歪——
　　他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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