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半生诺【三国】

　　由秋入冬，孙权一直随孙策忙于征战。

　　朝廷先是诏令孙策与徐/州的吕布、海西的陈瑀一起去讨伐袁术，不曾想孙策率军刚离开吴郡，陈瑀就计划攻夺江东各郡。所幸孙策在各地都有密探，得知消息后，立刻派孙权和另外两位将军直捣陈瑀的驻地海西。陈瑀大败后，连家小都顾不上了，独自离开江东，去投奔了冀州袁绍。

　　江东危机解除后，孙权乘船经过长江，正值寒风呼啸，他站在船头见江水涛涛，别有洞天，一时之间满腹心事，便回到船舱提笔写下书信，派人上岸送到山阴谢府去。

　　山阴飘着点点小雨，洛城身披白色连帽狐氅，站在谢府院中打开使者送来的信，只见信中有四句话——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乃敢与君绝

　　她把帛书收在怀里默念信中字句，想着孙权在江上领兵作战，竟然还有心思写信表白。

　　使者告诉她，“少将军交代说，姑娘若想回信，就让我多等一等再走，若无回信，便不许我打搅姑娘了。”

　　孙权倒是贴心，但他肯定是希望她有所回应的。洛城请使者去前厅小坐，自己进屋回信，提笔写下八个字——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写完又觉得字数太少，不足以表达心底的情意，于是又补上八个字——

　　瞻彼日月

　　悠悠我思

　　然后命小荻带着赏钱把回信一并给使者送去，自己留在房里，反复端详孙权的字字句句。

　　待冬天过完，就要到春天了，今后要与他朝朝暮暮，不知那会是一幅什么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谢洛城抬头看到父亲站在房外廊下，遂收起信札，出来向父亲问安。父亲皱眉似有心事，洛城猜他已经见过孙权派来的使者了。父亲对孙权，始终有多般顾虑。

　　“父亲可是有要事嘱托？”

　　谢煚转身看向屋外细雨，视线一直绵延到花园的方向，“洛城啊，去年会稽郡曾有几个读书人家托你叔父来转告，想来求娶你，怪我衡量太久，始终没有为你定下亲事，最后让孙权抢先一步。”

　　叔父谢贞公务繁忙，与他们并不住在一处，而且叔父很少亲自过来，即使来了，洛城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他，因此她从未听说过那些结亲之事。

　　听父亲这样叙述，洛城只觉得，还是因为她与孙权有缘。

　　父亲继续说道，“我们若拒绝了孙权，只恐以后也没人敢来结亲。但让你嫁给他，将来若有变故，你人在吴郡，为父也无法护你周全呀。”

　　谢洛城并不理解父亲的担忧，“父亲不必忧虑，是女儿自愿嫁给孙权的，况且他对我情深义重，女儿怎会后悔呢？”

　　谢煚长叹道，“你读过那么多卷《诗经》，没想过兰因絮果吗？”

　　洛城错愕，“父亲是说——兰因絮果吗？”这半年来她沉湎于和孙权的浓情蜜意，书上那些遭离弃的女子命运，离她何其遥远？她甚至都忘了，花无百日红，人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老，感情也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淡。

　　“武帝刘彻年少时对陈皇后无限恩宠，甚至要为她盖一栋金房子，可是后来呢，陈皇后失宠，幽居长门宫，武帝连见她一面都不肯。洛城，我并非让你怀疑孙权的真心，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月有阴晴圆缺，感情也会由盛转衰，你能与孙权恩爱到老固然是好，但若中途有变，你千万不要太过伤怀，这一切古来皆有，非你之错，不要过分沉湎情爱。”

　　洛城听父亲一番忠告，脸上已是泪两行。若有朝一日她和孙权真的感情有裂，恐怕她会痛入骨髓，并不能理智地思考父亲今日的忠告。

　　谢煚为女儿擦去脸上的泪迹，再次语重心长道，“我同意你嫁给孙权，并不是要用你攀附孙氏，我跟你母亲都觉得，你跟孙权有缘，好生珍惜吧。假如将来你厌倦了做孙权的夫人，会稽谢氏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说罢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掩面止泪。

　　洛城站在原地，望着父亲的背影，泪眼婆娑。

　　另一边，袁术被曹操和吕布先后讨伐，大势已去，孙策则顺利接管丹阳郡西部的大片地盘，捷报不断传来。

　　孙权仍随孙策在军中谋划，转眼春天临近，孙权惦记自己的婚期，便特地向孙策提议，请回之前被派到袁术那里的周瑜。

　　孙策却自信地说，“即使我不请公瑾回来，他近日得到消息，也必然会率军前来与我会合。”

　　孙权高兴地附和，“公瑾一来，以后大哥如虎添翼，江东的军务大事，都可托付给他了。”

　　孙策听出他的意图，取笑道，“会稽那位谢姑娘若是知道你如此胸无大志，不知还愿不愿嫁给你呢？”

　　孙权辩白，“我要做个守信之人，婚期已定，怎能轻易更改？真的耽误了婚期，洛城会胡思乱想的。”说罢转身望着南方，遥想洛城此刻在山阴做些什么。

　　孙策笑着拍拍他，“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们孙家不会言而无信，说好的婚期不会改。”

　　孙权转回身向孙策拱手，“谢谢大哥。”

　　孙策却又严肃地抬高了音量，“但是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即使周瑜回来了，即使你成了家，江东那些属于你的职责，你绝不能推托。”

　　孙权甚少见到大哥对他这样疾言厉色，有些惶恐，但是想着自父亲去后，自己多年来仰仗大哥栽培，甚至在娶妻这件事上，大哥也丝毫没有干涉他，以后大哥的命令，他怎么能不听呢？

　　他只能向大哥颔首，“孙权记住了。”

　　晚间，孙权又命人星夜前往山阴送信，他在信中告诉洛城，虽然近来忙于征讨袁术，但是婚期不会变，叫她安心。

　　谢洛城第二天看到信，便陷入烦恼之中。

　　她原以为和孙权的婚期会因为战事推迟，这样她就可以多些时间陪伴父母亲，还能好好地安排一下侍女小荻和小茉的前途。

　　按道理，她们二人应该都是要陪嫁到吴郡的，但是洛城近来恋乡心切，原先要嫁给孙权的喜悦被即将离开父母的忧愁打破，推己及人，她不忍小荻和小茉陪她远赴吴郡。况且，孙氏如今虽然立于江东，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将来如何，连何进、董卓这样权倾朝野的人都有覆灭的时候，孙氏也难保不会被其他诸侯吞并，或是被朝廷派军讨伐，真到了大难临头的那天，她谢洛城可以与孙权同生共死，可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洛城向母亲提议不带陪嫁侍女，母亲考虑到礼法周到，觉得不妥，“若是一个陪嫁侍女都没有，岂不是被孙氏看低吗？”

　　洛城只好问问小荻和小茉有什么主意。

　　小茉比洛城年长一岁，她告诉洛城，“我爹娘去年就想求老爷太太把我放回去，让我嫁给同乡的茶商，可我不舍谢府的恩情，所以一直没答应。姑娘如今认真替我考虑将来，我感激不尽，姑娘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去吴郡也行，离开谢府嫁做人妇也行，我都听姑娘的。”

　　小荻在一旁听着，不免揶揄，“你倒是机灵，你都这样说了，姑娘怎么还好带你去吴郡呢？赶紧收拾行李，去嫁给茶商吧。”

　　一番话把洛城说笑了，小茉则怕羞低头不语。

　　洛城又问小荻。

　　“姑娘是知道的，我还不到十四岁呢，我家里爹娘也不待见我，离开谢府我又会被卖到其他大户人家侍奉公子姑娘，与其这样，我情愿跟着姑娘去吴郡，姑娘在那里能天天见到我，也就和在谢府时差不多了，姑娘还能少些思乡之情。”

　　洛城听她说到“思乡”二字，不禁联想到将来主仆二人在吴郡互相宽慰的画面，“也好，你暂且陪我去吴郡，过个一年两载，我再为你谋出路，你若想回山阴，我便送你回来，你爹娘若指望不上，我可让老爷太太为你做主。

　　小荻与小茉都跪在洛城面前叩谢。

　　四月十一日清晨，孙权和迎亲队伍就到了谢府，这也是早定下的，因为从山阴到吴郡，坐船要走一天一夜，为了十二日准时举行大礼，洛城要提前一天出发。

　　谢府礼节周到，迎亲的人远道而来虽有疲惫，在谢家的好生招待下也都觉得荣幸之至。

　　用过午饭后，孙权来后宅接洛城出阁，洛城已经一身婚服，盖上了红盖头，孙权牵起她的手问，“准备妥当了吗？”

　　说罢自己哈欠连连，是昨日在路上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洛城在红盖头下打趣，“你若是后悔来山阴娶亲，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回去娶吴郡人家的女儿，便可少了这舟车劳顿。”

　　孙权打起精神，握紧她的手，“你可不能这样说笑，结发之礼一生只有一次，岂能因路途遥远而作罢？”说完悄悄转过身，屏着气又打了个哈欠。

　　洛城大为所动，虽然父亲用“兰因絮果”提醒她不要过分沉湎情爱，可她并不因此就对今后的日子感到灰心。就像孙权话里说的那样，终此一生，他只会有一位结发妻子，他只会和她一人举行这盛大婚礼。能让他这样不计辛苦地前来迎娶，她心满意足。

　　洛城由孙权扶着，来到堂上拜别父母。

　　她听到孙权跪在她父母面前说，“小婿孙权，今日要携洛城去吴郡成亲了，特来拜别二位高堂，愿您二人福寿安康，孙权今后定与洛城相濡以沫、共度此生。”

　　父母亲没有说话，大概是在沉重地点着头。

　　洛城也酸楚地拜别，“未能报答双亲的养育之恩，洛城心痛不忍，今后女儿不能侍奉左右，惟愿两地安好、双亲颐养天年。承弟年纪尚小，请双亲多加关爱教导，不必过多挂念女儿。”

　　谢煚先生和谢太太扶他二人起身，不多时，便依依不舍目送他二人上车了。

　　鼓乐齐鸣，响彻数里，马蹄在青石路上作嗒嗒的告别声，还未离开家乡，洛城就已经思念故乡了，她闭目想象车外经过的街道、溪流、花草树木，车上有小荻陪着，孙权在另外一辆车上。

　　盖头闷得她喘不过气，洛城便自己揭开了，还问小荻，“我现在若是悔婚不嫁，父母亲会不会生气？”

　　小荻笑道，“姑娘再忍耐一下，马上到渡口换了船坐，就有风吹了。”

　　下车换船，四面都是和风，洛城由小荻扶到船舱里。船开动后，左摇右晃，洛城心有不安，便紧紧抓着小荻的手。船渐渐平稳后，小荻的手突然抽去了，洛城正要问，孙权一双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

　　“别怕，我和谢承都在这船上。”

　　谢承在送亲队伍中，这使洛城得到些许安慰。

　　她对孙权点点头。孙权这双手，带她拜别父母，也是这双手，把她带去吴郡。未来山高水长，最初的梦会永远留在她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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