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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
“回主子爷,奴才照您说的,一个字也没落下。”
“那他怎么说 ?”
“夏大人直说他会考虑的,便先行告辞了。”
吕芳本以为嘉靖会对这样的答案不甚满意,甚至骂他一顿,谁知嘉靖竟沉默了良久,脸上的神情不那么凝重 ,似乎还有一丝温情,萦绕在里头 。
“你觉得,朕为什么一定要让夏云歌做厚煜的伴读?”安静了许久,嘉靖十分随意的问了这么一句。
“奴才以为,夏家小公子小小年纪,读了那么多诗书,曲子也唱得好,是个不可多得的博学之人,万岁爷欣赏他的才华呢!”
嘉靖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吕芳啊吕芳,这种博学之人,朕在北京城中,能给你找出成百上千。”
嘉靖这么一说吕芳有些糊涂,连忙逢迎到:“万岁爷您的心思,那是七窍玲珑,哪是奴才这等愚笨之人可以揣测的,还请主子爷教导。”
嘉靖忽然又沉默了,这次的沉默,很深很,窗外的夜色深沉,只听得更漏一声接一声。
“其实朕也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
人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这皇宫里头的春花,开到荼靡,便有了些凋零之意,一眼望去,不那么惹人欢喜了。这一日散了早朝,嘉靖换了一身平常人家的行头,带着吕芳出宫去了。自打嘉靖来到北京城,一年出宫的次数,少说也有个十几二十回。对这座城的熟悉,几乎胜过了老北京的街坊。想来倒也不奇怪,他自幼不是长于宫中,自然是贪恋凡俗人间的繁华。
这次出宫,同往常一样无关紧要。只是宫里头住闷了,出来散散心。嘉靖每次出宫,都只带吕芳一人,穿着上,也是普通的官宦人家,不张扬,可也不收敛。
飞驰的马车在一家名为水袖坊的茶楼前停了下来,这是嘉靖每次出宫必做停留的地方。吕芳搀着嘉靖下了车子,为他弹去身上的灰尘,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茶楼。
这间茶楼装点得堪称精致,和北京城里富丽堂皇的建筑有所迥异,这种精致是来自于江南水乡的清秀与雅然,带点小家碧玉的灵气。阁楼分上下两层,墙壁里外,均用湘妃竹做以镶嵌,置身于阁楼中,有时甚至还能嗅到来自竹笋的清香。
不过嘉靖喜欢这里并不单单是喜欢品茶,喜欢这块清净的地方。其实在这阁楼后面,隐匿着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小花园。从阁子偏门的通道走过去,便看见一座小桥的石板桥,隔着小桥遥望对岸,森森翠竹中,掩映着一只吊脚楼,一瞬间,宛若步入了陶潜笔下的室外桃园。而这个地方这才是嘉靖每次前往此处的真正目的所在。
吕芳一路跟在嘉靖后面,行到小竹林中,忽然听见一阵悦耳的琴声,叮咚如山间的泉水,让人顿觉耳目一新。本来走得不疾不徐的嘉靖,脚步竟微微的有些凌乱了,仿佛被这妖媚的琴声所勾引,执着的去赴一个约定。
吊脚楼的门被嘉靖用力的推开了,只见一长发男子,坐在房间的正中,手中抚着一把古琴。男子抬起头,看见嘉靖,忽然痴痴的笑了,显得一张脸,极为妖艳。
嘉靖站着不动,脸上露出了些许嘲讽的笑意:“你可真是好兴致啊,这大白天的,不去前头招呼客人,反倒在这里抚琴。”
男子站起身来,他的一身装束,极为怪异,一身大红色的丝绸,犹如大婚时的喜衣。“早掐算好了万岁爷今儿会来,难不成奴婢还要去伺候别人不成?”说着眉梢一挑,竟有说不出的风情。
嘉靖倏然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腰,“敢成买卖不做了,改当神仙了。还能掐会算的。”
“奴婢神仙不羡慕,穿了这一身衣裳,就等着万岁爷娶我过门呢!”
嘉靖的眉毛一皱,轻轻的骂道:“妖精!”说着两个人都咯咯的笑起来,吕芳忙知趣的退到门外,嘉靖似再也等不及,欺身上前吻住眉笙薄薄的嘴唇,他看见他眼里的笑意,犹如西宫南内的一池春水,那般温暖而柔和。在任何女人身上,嘉靖不曾寻到这样的自由与快乐。有时候嘉靖会觉得,自己似乎太过于迷恋眉笙的身体,而忘记了该如何与他相爱。
欢爱如水,流过身体,不着痕迹。
眉笙偎依在嘉靖的怀里,微微的喘息,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着面前的古琴。那是当年嘉靖亲手赠予他的,相传魏晋时候的嵇康,就是用这把琴弹奏的《广陵散》。眉笙用刀子在琴的一角刻上嘉靖的名字——朱厚熜。朱厚熜,眉笙喜欢这样叫他,也只有在这个名字里,面前的这个男人才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只是属于他的,他可以去爱可以去恨可以去依赖也可以去放逐。只因为天上人间,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喊出三个字。朱厚煜是为他顾眉笙而取的名字。
“会唱元曲么”嘉靖忽然问他。
“现在是大明朝,我一百条命也不敢在万岁爷面前唱那前朝遗音。”
嘉靖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朕的大明江山牢固的很,你这三两句前朝遗音还唱不垮朕的三千里河山,只说会不会唱吧?”
眉笙不语,一双凤眼撇了下嘉靖,信口唱道:“窗外雨声声不住,枕边泪点点长吁,雨声泪点急相逐。雨声儿添凄惨,泪点儿助长吁……”
他这么一场要嘉靖着实一震,眉头拧在一起:“你哪学的这个?”
眉笙收了声:“怪了,我天生会唱。”
嘉靖忽然觉得怅惘起来,仿佛找回了几天前的那些记忆的清晰的痕迹:那个台上唱着戏的少年,那迎风飘动的黑发,那清脆而苍凉的声音,那云板和琵琶之间,酝酿的唱词眉笙也那般唱,却全然不是他心中的那个味 。
他像眉笙摆摆手,径自走出吊脚楼。吕芳连忙意欲跟上,却被眉笙一把拉住,塞一张纸条在他手里。吕芳很自然地将那纸条藏在衣袖中,摇摇头,轻轻的叹息。
眉笙一个人倚在门上,望着嘉靖远去的背影,外头的春风异常清冽,裹挟着春天的味道,朝他迎面吹来。他忽然觉得冷,两只手抚上肩头,嘴角微微上翘,苦涩的笑意散落在风里。
嘉靖走的很快,吕芳几乎跟不上。心下很是气眉笙,没想到这小相公这般沉不住气,前日里头刚跟他说了御花园里云歌的事,今儿他就在嘉靖面前摆谱,以后怕是要坏了大事。
吕芳正寻思着,已经随嘉靖进了茶楼的正堂。忽听楼上一阵叫好声,着实唬了吕芳一跳。嘉靖似乎来了兴致:“上头唱什么好戏呢,这般热闹。”吕芳赔笑道:“奴才听说今天是眉笙的寿辰,请了戏班来这唱堂会呢。”原来眉笙是寿辰,和他在一起这许多年,嘉靖从来没有记起过这些。只当他是随便的一样东西,喜欢了就拿过来爱抚一下,厌倦了随便把他丢在哪都好。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他,嘉靖回头对吕芳道“上个月波斯国不是进贡来许多珍奇玩意,挑两件稀罕物给眉笙送来,朕也不知道他喜欢写什么,你看着办吧。走,咱么去楼上凑凑热闹去。”吕芳应允,跟着嘉靖上了楼。
楼上果真热闹,大大小小的桌前坐满了人。多数都是这京城中有来头的,冲着眉笙的姿色,来捧场的自然少不了。嘉靖也拣了个座位坐下来,随意的往台上一瞥,心里却骤然间波涛汹涌,
他玩玩不会想到,他会再度与云哥相遇得这般偶然。此时的云歌,仍旧是一身戏里头的装束只是这一次脸上没有任何油彩,白生生的一张脸,袒露在嘉靖面前。嘉靖忽然觉得心中一片莫名的数不尽的疼爱与怜惜。整个人依稀又回到了那天的宫后苑,初相见时的那些绚烂,言语不尽…
“吕芳。”
“奴才在。”
“待会等他唱完了,告诉他朕在二楼枕竹阁等他”
“就说是万岁爷等他?”
“嘉靖沉吟了一会,算了,不必告诉他。就说,是一位故人吧。”
吕芳引着云歌进来的时候,嘉靖听见自己的心,砰的跳了一下,和当年初次坐在龙椅是的感觉,那般相似。云歌虽在宫后苑唱过戏,可他对吕芳并没什么印象,进来的时候,倒是立刻认出了独立于窗前的嘉靖。
“皇上……”云歌禁不住叫出声音来,嘉靖微微的笑笑,对他做了一个不要声张的手势。云歌还欲跪下来行礼,却被嘉靖一把拉了起来:“这又不是紫禁城,不必行此大礼。”
云歌站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顾盼生辉。今天的他和那一晚上的,也是不同的。那晚的他有些过分的美丽,像是要羽化而登仙一般。今天的云歌却显得清爽而自然,一身白色的对襟长衫,外面套着一件纱制的外衣,裙摆下面,还星星点点的画了几只竹子。他的眼睛长的很特别,瞳仁却黑得像团墨一般。嘴唇的颜色很淡,是那种浅浅的粉色,鼻子小小的,侧着看,像是狐狸的鼻尖。
嘉靖心里忽然有一阵没有来由的柔软,笑着打趣他:“你爹一个堂堂礼部右侍郎,怎么老要你出来给人家唱小曲,你夏家不是嫌朕给的官不够做吧?”
见嘉靖这般说话,云歌有些窘了:“皇上取笑了 ,其实,是我欠了戏班老板一个人情。”
“人情,你还欠他什么人情?”
“那日在宫后苑唱戏,是我央着他带我去的,这等大事,不能儿戏,他迫不得已才答应了我。今儿他来水袖坊唱戏,偏巧班里的一个小官告了病,我就来帮着唱了一场。”
“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这般懂得道理 。对了,朕倒是有句话,想问问你。”
云歌点点头,嘉靖道:“那日来宫里唱戏,当真是给太后助兴的么?”
云歌听了先是一顿忽然笑了眼睛弯弯的像那树梢上躲着的月牙儿
“说了皇上可别责怪。”
“你说吧,今天你说什么朕都不怪。”
“就是看我爹整天往宫里头跑就想来看看宫里头的人是什么样子的至于唱戏嘛……”
云歌的口气不像刚才那么轻快了,声音变得小小的,有些似有还无的飘渺。
“我娘原本喜欢元代的戏曲,我唱的那些曲子很多也是他教给我的所以……也想像她一样的唱一次……”
“呵呵,唱得不错,怕是京城里头的那些名角,都要给你比下去了,不过朕就纳闷,我看你爹这人一向严谨怎么纵容你这么胡闹。”嘉靖的语气里,带着点佯装的责备。
云歌听了,皱起了他那小小的鼻尖:“还说呢,差点挨了板子,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呢。不过爹疼我,罚我他很是心疼呢。”嘉靖被他者调皮的语气逗得哈哈大笑,甚至有点失去了他昔日的威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像自己,那么,又像谁呢?
“对了”,嘉靖仿佛猛然记起这一遭事来 “朕那日同你父亲说,想你来宫中,给朕的家弟厚煜做个伴读,你觉得怎样,想来么?”
云歌心中猛然一惊,这事情他原本是一丁点也不知道的。忽然这么一说起,他竟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得好。还好他心下灵敏,猜着大概是父亲有意没说与他听。
嘉靖见云歌皱着眉头,半天没言语,还当他是有什么事范嘀咕,问道:“怎么,还没考虑好么?没关系,朕向来不强人所难。”
“不不是……”云歌这才回过神来,一时间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便索性应允道:“父亲那天就同我说了的我自然是挺皇上和爹的意思。想是这几日宫中事忙,家父还没来得及报备皇上。”
嘉靖点点头:“这样便好,你自己择个良辰吉日,朕叫司礼监的人接你进宫。”
云歌虽觉得这样的决定难免有些仓促,但仍旧谢了恩。
春天里的北京城,天黑的早,在水袖坊吃了一遭茶,天边便飘出了几根晚霞。风是轻轻的,吹乱了几根黑黑的发丝。云歌送嘉靖,一路走到水袖坊的岔路口,嘉靖命吕芳帮云歌也找了辆马车,送云歌上车的时候,嘉靖忽的一把扯住云歌的手道:“朕只一见到你,就觉得与你投缘。像是多年前就认得你一般。这几天,老是想起古人说的一句话:“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归。”说罢看见云歌微微拧起的眉,薄薄的两片粉色嘴唇,抿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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