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片

　　风第一次见到南是在一个炎热的七月，她满头大汗地扛着摄像机回到电视台，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拍那些她认为有新闻价值的故事，她只能亲力亲为。她得罪了女上司，她努力拍摄的短片被她无限期地押后审查，尽管不喜欢她的同事也不得不承认她具有某种令人恐惧的天赋。她刚放下机器，趾高气扬的秘书就把她抓进了高层办公室，那位高层正是南。
　　她未询问就顾自坐下，拿着纸巾擦汗。她在这种天气跑了一个上午，累得连口水都没喝上又被叫进来挨批，她真的快累得虚脱。
　　“喝点水吧。”这是南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语气清冷没有多余的感情，却让她觉得这样一句平淡的话语已经比那些同事的笑里藏刀温暖太多。他把未开封的矿泉水推到她面前，他的眼神严肃而凌厉，但是她不怕他，他相貌俊朗气质高雅，她实在不觉得有表现恐惧的必要。于是她大笑：“我还以为总经理是个老头子。”这是她的真实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有些忐忑。她太邋遢了，汗湿的头发黏在一起，衣服裤子脏兮兮的，她只能说些无关的话掩饰自己的窘迫。
　　南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很好，这说明我还不算老。”
　　“人不会变老，变老的是思想、精神或者某种气质。” 风仔细地看了看他，问：“你几岁了？”
　　“二十九。”
　　风若有所思，“那你要小心，这么高的位置会让你老得很快。”
　　南又轻声笑了一下，“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你的同事会对你不满。一个团队需要有创造力有活力的人，但过份跳脱规则的活跃我们并不鼓励。无论你有多能干，既然和大家一起工作，就要学着与别人配合和沟通。”
　　“管理是总经理您的事，我是个实习记者，这和我有关系吗？”
　　南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做人也是一样。”
　　风人生中第一次哑口无言。
　　南没有开除她，只把她换到一个离他很近的部门。他折断她的尖锐，犀利地指出她的错处。他在用心地教她，让她学会在自由地发挥时考虑别人的感受。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告诉他孤儿院里快乐的生活，告诉他养父母经营的小面馆，告诉他她没有什么朋友，但她很快乐很快乐，因为她要自己快乐。
　　摩天轮下南说，把你的快乐分给我一点。
　　风不解。他笑着抬起她的下颔，低头吻住了她。
　　南骨子里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她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孩子，尽情享受被宠坏了的感觉。她从小没有向人撒娇的机会，在孤儿院她是个古怪的孩子，在养父母那里她必须学着乖顺，她其实不敢对人要求太多的，只是在南面前她渐渐得意忘形。
　　然而南又是那样一个引人注目的男人，她害怕终有一天他的兴趣殆尽，卑微的自己再留不住他。她察看他的短信，接听他的电话，甚至自作主张翻找她认为的‘可疑隐私’。她的所做所为他不是全然纵容的，有时他会生气，却会搂着她耐心地讲道理。只是再多的包容疼爱都无法拉回一个过份自我的灵魂，她的脾气越来越大，做错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在错误的感情路上越走越远。
　　风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她在南家附近的咖啡店看到他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一起。女人开始哭泣，他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风为这个动作震怒不已，南是她的，她不允许任何女人接近。她冲进咖啡店，南迅速站起身，他知道她误会了，他想要解释。她气疯了，一杯咖啡泼向那个女人，顺手甩了南一个耳光。
　　她哭着跑出咖啡店，身后南没有追来，她只觉得委屈。南整晚关机，周一上班见到他，他沉着脸。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南告诉她，那个女人是他曾经的女朋友，现在他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她倔强地拒绝道歉，头脑发热地大嚷人家死了老公凭什么再来抢我男人？
　　南第一次冲她发火，他问她什么时候能够学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当时任性自私的她并不理解他眼中的失望与疲惫，她以为到了爱的极限，很久之后猛然醒悟，其实那才是爱的极致。
　　南悄无声息地去英国开会，风没日没夜地做新闻。她躲进大楼的阴影，与阳光一步之遥。
　　她从小就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孤儿院的老师对她无能为力，干脆放任自流，养父母待她视如己出，但忙于面店生意无暇顾及她的成长。她很想走在一条惯常的轨道，平凡却安全，只是这个愿望自她出生之时便被亲生父母扼杀。南是她全部精神的寄托，她无人理解的不安与怪异在他第一次赞叹芝麻拌面时便被他宽厚地接纳。他不遗余力地将她引入正常的生活，她也试图走出自我，却在外面的世界颠倒。她第一次恋爱，混乱得只想发泄。
　　南风尘仆仆地回到香港，风发疯一样把所有人手里的活一天做完。南看着她的样子终于忍无可忍，把她拽上车一路飚到山顶。他拉她下车，她赌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下。她对他嚷：“离我远一点！”
　　南的脸色难看，拉起她逼她站好，“你闹够了没有？看看你的样子，瘦得像鬼，除了发疯你还会做什么？”
　　风瞪着他，骂最粗鲁的脏字。南气得说不出话，想上车离开，车门拉开一半，又被他□□上。他深呼了口气说：“我去英国开会，我本来想你好好冷静一下再谈，可你还是这样。”
　　“我不喜欢这种怪怪的感觉，我不喜欢！不喜欢！”风抹着眼泪。
　　南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父亲从前是电视台总裁，很多人说我到了这个位置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我要做出比普通人坐这个位置更多的成绩才能让员工心悦诚服，我压力很大，真的很辛苦，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
　　“你想我体谅你，为什么去了英国都不告诉我？你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让我怎么体谅你？你根本就不信任我！”
　　南皱着眉望住她，“风，你究竟还想要我怎么样？”
　　风冲着他吼：“我不要你怎么样，我不要你的那些前女友，不要你为她们回头！你的生活里只能有我，只有我！”
　　“我毕竟比你大了七年，我没法改变过去，但我许诺了你将来。你觉得这样还不够吗？”南疲惫地靠着汽车，他的手机响了，他刚刚接起就被风一把扔在地上。她昂着头噘着嘴：“我不准你听那些女人的电话！”
　　“无理取闹。”南拾起手机怎么也开不了机，他一怒，恨恨地把手机摔下山崖。他冷着脸坐回汽车，绝尘而去。
　　那天晚上，南独自去酒吧喝酒，直到深夜回家才听到固定电话里母亲无数条留言：父亲心脏病发，正在抢救，抢救无效，死亡。
　　南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与父亲感情极好，一切来得突然，打击实在太过沉重。出殡那日风也来了，她只敢在人群最后看南一眼。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有关，虽然她也说不上这之间隐约的关联是什么，或者她又开始臆想。
　　人群散去，南默默站在墓前不愿离去，一身黑衣显得那样肃穆寥落。风鼓起勇气走到他的身旁，拉着他的手。南说：“我真的很累，这几天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你这是什么意思？”风松开手，退了几步，一脸不可思议，“为什么又是我的错？为什么连你父亲过世也是我的责任？”
　　“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南的眼里满是伤痛与疲惫，他一字一顿地对她说：“请你，让我的父亲，静一静。”
　　风哭了，浑身颤栗。她说：“我们分手！你再不会见到我！”
　　风没有想过这竟是离开香港前他们的最后一面，她以为南会主动找她和解，会继续宠她一如从前，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她很快离开了电视台，带着愤懑，没有向任何人交代。她躲在小面馆申请着美国的大学，形容枯槁。
　　去美国之前，突然来找她的不是南，却是Vincent，南最好的朋友。他看着她，含着怒意的眼里满是不屑，他说：“南很不好，我从没见过他这样颓废。他是真的很爱你才会拿着一颗真心随你践踏，你要走就走得远一点，别再回头折磨他。你这样的女人说你是泼妇还算客气的了，在我眼里你简直就是垃圾！现在这一行有谁不知道你的事，你以后别想在电视台混，有多远滚多远！”
　　风反复回忆失去南的过程，像是有什么在撕裂她的五脏六腑，她想哭可眼里没有泪水。所有的思想已被掏空，她只看见黑白的背景下一个憔悴的男人被她割裂的真心。她原来如此不堪。
　　她看着Vincent，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了，我会滚的，滚得远远的，不会再让你们恶心。”
　　Vincent骂她是疯子，她仍然在笑，直到他走她还在笑。她爱南啊，没有人理解她炽烈的爱，她不懂直观的表达，但她知道她是爱着的。可不知何时，她的爱却变成了伤害。她早就知道犯下了大错，她实在太害怕了。她想要逃开顽固又可怜的自己，那才是她生命最最不堪的重负。
　　最后，风用三年去修正一个错误，却再回不到和南的最初。
　　恒说，人生不能随意，你终会付出代价。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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