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时间是条河

　　世上有好看的人，自然也有丑的，如果说杨雨花是好看的，那陈钟英自然是丑的。那时候人人都一样认为的，我也不例外。

　　她总穿的破烂，衣服上全是污渍，头发稀疏，三瓣唇，眼睛像青蛙，或者说她长得就像青蛙更形象。

　　男孩子们爱捉弄杨雨花，拽她的头发或弄她头发上的花，他们也爱捉弄陈钟英，拽她的头发或弄脏她的衣服。他们还为她作一首儿歌，这样唱，“陈钟英没头发，没爹没娘像□□”。

　　他们将围着陈钟英转圈高声唱这一句话当作游戏，并每天练习乐此不疲。我同莫华玩儿，不参与这种无聊的把戏。

　　编词的人是张桂同，他长得魁梧，比莫华还高一个头。我怕张桂同，因为他同他那满脸横肉做屠夫的爸一个样。我怕张桂同他爸，因为我家老欠着他们家些钱。每每同爷爷去镇子赶场只要是被张桂同他爸看见，必定会嬉皮笑脸地抓住背篓，硬往里塞一大块肉，是要给钱的，且肉并不好，肉钱总欠着，欠着肉钱时便没什么好脸色。

　　张桂同也不喜欢我，因为我不跟他混，不踢狗屎，不打别人家的油菜，不玩“游戏”。

　　我有莫华就够了。

　　我爱吃一种甜甜的野果，叫拐子，那种果子一条条弯弯曲曲拐在一起，青褐色的，带皮咀嚼，甘甜混合着树木的清香，放久些再嚼会有淡淡的酒味儿。可拐子很少长在村里，大多长在山上，唯一长在村子里的一颗则长在陈钟英家院子里。

　　只看冲出院子上的树干也能猜出那颗树的粗壮，树冠遮蔽院子还不止更是从院子里溢出来。张桂同他们爱用竹棍打长出院子的拐子吃，每次都要在我面前炫耀，送一大把给罗老师和杨雨花。虽然他们每次都弄断许多枝桠，陈钟英不在意，树也没话说。

　　每次放学路过陈钟英家我都在幻想着去捡那些掉落在檐沟里的拐子，直到某一天我真的照做。偷偷走到那些掉落的拐子间，将好的捡起来握在手上。我天生带着些懦弱，当着人的面做不出自己认为出格的事，可心里还是痒痒，地上的拐子没树上的新鲜。

　　我捡了许多，手里握不住了就放书包里，书包里放不下了就用衣服兜住，不是我太贪心，我还得分给莫华。

　　风吹的树叶哗哗作响，我细细听着房子里的声音，生怕有人会跑出来扛着锄头赶我离开，走起路来也变得小心翼翼。

　　“嘿！”一声惊呼，吓得我跌倒在地上，兜在衣服里的拐子落了一地。

　　我惊恐地抬头循声望去，房顶上坐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你干嘛？”那个人问，我眨眨眼睛适应了阳光才发现黑漆漆的人影竟然是陈钟英。

　　我不知所措，爬起来低着头不敢说话，心想，她会告诉别人吧，让我妈，莫华，罗老师都知道我偷了别人家的拐子，还被抓个正着。

　　良久也没听见响动，我偷偷抬眼去看，才发现房顶上已经没了人影。

　　风吹的树叶哗啦啦直响，太阳还没落山，渐渐发出细润的金光，她拿着一支长杆再次从房顶上冒出头来，举着长杆笑着说，“我给你打好的吧……”

　　坠落的拐子星星一样，两个孩子的笑声在风声中回荡。

　　自那以后，我同她成了朋友，带着莫华去打拐子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莫华同陈钟英早就建立起了友情。

　　我原以为莫华给我的拐子是山里摘得，陈钟英笑着说，“不可能的。”

　　我们三个常坐在台阶上一起吃拐子或糖，看着张桂同和其他人玩儿躲猫猫。张桂同更加讨厌我了，因为我们同陈钟英呆在一起使他没了游戏的机会。

　　夏天的时候，快乐猛然断了。

　　我爬上水库边的李子树，往正在打捞东西的水库里看。莫华站在树下，我跳下来同他讲，“不晓得哪家的猪落水里了，都泡发了。”

　　莫华也望着那边，沉默着。

　　我问他，“怎么了？”

　　莫华说，“不是猪。”

　　我问他，“那是什么？”

　　他又沉默了。

　　这种沉默让人好奇，我跑去问奶奶，“奶奶，奶奶，水库里死的不是猪吗？我明明看见……”

　　话还未说完，奶奶脸上惊慌的神情让我觉得可怕，“你看到了？哪个喊你去的！你这娃！”

　　迷迷糊糊地被奶奶扯着，用柴灰洗了眼睛，我坐在矮凳上，脸上的水滴落在手上，斜对面堂屋里的神龛都看不清。

　　奶奶忙活着给我缝了个红布包叫我带在脖子上。

　　奶奶说，“云节哟，以后别乱看，带好，不准取。”

　　我带上三角的红布包，里面装着黄豆稻田黑豆红豆。

　　奶奶坐在桌子旁，让我坐在她身旁。慈蔼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钟英那娃，可怜哟，她婆婆更是唉……”

　　我从奶奶的话里隐隐猜到那确实不是猪，那是落水的陈钟英。

　　对于陈钟英的死，我似乎还不明白其含义，不觉得难过，只觉得奇怪。什么是死呢？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或许对陈钟英来说，死了才更好，可惜的是她再也见不到我和莫华了。她那么好，说不定能成土地，当上神仙呢！就算当不上神仙她也能为她生时所受的不公免去地狱的刑法投个好胎吧！她来生一定生的比杨雨花还要漂亮，因为她是丑的，却不是丑陋的。我暗自为她感到高兴，仿佛自己亲眼见到她欢快地走过金桥又走过银桥投胎去。

　　莫华的悲伤不易被人察觉，他连陈钟英的丧事都没法参加，他俩算不上亲戚也不是一个队的邻里乡亲。

　　我带着酒宴上的饮料和鸡腿去找莫华，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些东西上。我给他讲酒宴上发生的事，虽然陈钟英死了，可是人们吃的很开心，就连陈钟英卧病在床的父亲也被推了出来。我曾在陈钟英的允许下见过那个不能动的男人躺在床上的样子。

　　在那间黑漆漆的房间里充满腐烂的臭味，我只觉得可怕，人若是不能动了，那是怎样活着的呢？看着那微微鼓起的黑色被褥，躺在里面的男人应当瘦骨嶙峋才显得像这样空。

　　那时候我问莫华，那个男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因为我看不见被褥的起伏。

　　他说：“没有。”

　　于是在我的目瞪口呆中，那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缓慢地翻动身体发出一声如同幽灵一般的呻吟，并成为我儿时记忆里可怕的阴影。

　　水库的水从不结冰，我坐在圆桌旁，仔细听着大人们讲话。

　　他们说，陈钟英的母亲也淹死在这个水库里，他们说是陈钟英的奶奶造了孽，有人说酒席上的鱼很好吃，有人说，陈钟英长成那个样子全然是因为近亲结婚，还有人说，那水库每年都要死人，是有鬼作祟......

　　莫华对此嗤之以鼻。

　　人们似乎忌惮水库里的鬼和它每年都要吃人的个性，却还是年年捕捉水库里的鱼，夸赞鱼肉的鲜美。

　　莫华问我脖子上挂的是什么，我把红布包拿出来，塞进他手里，“给你吧。”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红布包，说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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