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斋录

　　“他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放我出去！”

　　苏茵用力捶打房门，嗓音已经喊哑了，然而门外伫守的侍卫却仍旧丝毫不动。

　　她不明白。

　　一个月前，容钦还未回来时，事情分明不是这样的……

　　苏茵起初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错。

　　自从车祸后穿越，成为尚书府的嫡亲小姐，不仅是尚书府的掌上明珠，更被未婚夫摄政王视若珍宝的维护，宠爱……简直就是天命女主！

　　尤其是那位传言中天人之姿的摄政王未婚夫，虽然外界还说他狠戾残暴，但她相信自己可以感化他……她读过不少小说，也有看过暴戾恣睢、反派类型的男主，她觉得自己的到来就是他的救赎。

　　她认定摄政王绝不喜欢原主，只是因为两人婚约才对“苏愔”爱护有加，否则为什么苏愔都及笄了都不见摄政王与她成亲呢？

　　她坚信，她的到来就是改变这一切的开始。

　　于是苏茵在不经意的慢慢改变他人对自己、又或者说，对“苏愔”的印象——在一个月内，上京第一才女美人苏愔，一改曾经的体弱娇柔，清冷出尘，变得活泼开朗……古灵精怪。

　　人们都说，

　　苏府大小姐，
　　变得更加引人注目了。

　　苏茵窃喜，觉得“苏愔”应该还要感谢她，她不仅穿越给她续了命，还帮她改善了名声。

　　苏茵满意于现状，于是也就选择性忘记，刚穿越时她看到了一抹和这具身体长相完全一样的幽魂。

　　在那幽魂无意识靠近她时，苏茵感觉到自己正慢慢脱离这具躯体，在恐惧慌乱之下，她竟然突破了无法动弹的状态，将那抹幽魂狠狠一推……

　　之后就再未见过那幽魂。

　　苏茵隐隐察觉到什么，可她不敢细想，就这么选择性忘记……这身体是她掠夺来的。

　　选择性忘记。
　　她所拥有的一切，并不属于她。

　　直到一个月后，北下漠庭的摄政王凯旋，苏茵终于得见这位天下皆知的摄政王。

　　一眼惊鸿，苏茵便动了心思，下决心定要拯救他。

　　容钦天人之姿，就连现代顶流爱豆都无他三分俊美，且他权势滔天……乃掌控幼年傀儡皇帝的摄政王，这般人物若只钟情于她一人……

　　宠她爱她护她……

　　苏茵想的心头一颤。

　　可虽然已经决定攻略容钦，苏茵心中总还有一点不适。这点不适在于，容钦待从前的苏愔就很好……

　　苏茵内心不爽，又催眠自己那是因为他与苏愔有婚约，所以要善待她，若是她让容钦爱上自己，肯定，肯定是不一样的……

　　确实不一样。

　　容钦见她第一面就拿剑抵住了她的喉咙，问她是谁。

　　脖间刺痛，苏茵敢肯定，那锋利剑刃已经划破了她表层的肌肤……因为她感觉到了湿润液体在缓慢下滑……

　　若非发现她并非易容成苏愔的模样，容钦这一剑或是已经封喉。

　　苏茵被软禁了起来。

　　容钦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苏茵被囚期间，曾有侍女送来上等的上药，替她仔细处理脖上的伤痕，且她此后的所有吃穿用度同在府中时一模一样，除了人被关在房间不许出去，和以往的生活完全没有不同。

　　苏茵本以为是容钦怪异的性格才导致他这样对自己。

　　后来她才明白，
　　自己错的离谱。

　　容钦派来监视她的两个侍卫闲聊时并未避开她，甚至像是有意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林九百无聊赖，随意问了一句，“殿下准备关这妖物到何时？”

　　林七看着天，摆了摆手，“等苏小姐回来。殿下说了，等国师找回苏小姐的魂魄，等苏小姐回来再处理她。敢抢苏小姐的身体，定要这妖物付出代价！”

　　林九狐疑，“你确定此话是殿下说的？”

　　林七睨他一眼，“我只是翻译加续述了一下殿下的意思。”

　　林九：“……”

　　苏茵浑身颤抖，温热的躯体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容钦在乎的是这具身体。

　　因为这是苏愔的身体。
　　他要好好照看她的身体，等她的魂魄回来。

　　苏茵抱着手臂回到床边蹲下，脑中一片空白。

　　*

　　夜间。

　　容钦单手支额、垂眸看书时，影子落于眼前。

　　“殿下，津西势力已全部铲除，保皇党气数已尽，三皇子党内部人员已尽数替换。”

　　闻言，容钦放下书卷，食指指节疲惫地搭在鼻梁略上方，“……国师那边如何说。”

　　影子默了片刻。

　　“国师言，测算有新结果。

　　有三分概率，殿下所求，或许就在身边……

　　但……仅三分概率，望殿下三思。”

　　容钦猛地一怔，眸子微睁，视线停留在虚空一点。

　　影子见此，悄无声息地退下。

　　容钦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回神后，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

　　他只着了单薄的白色中衣，披了件轻薄的玄色大袖，殿中门窗俱开，风拂过便将他一身质地轻薄的衣裳掀起，将他单薄的身形衬得愈发冷清。

　　墨发披散垂落，凌乱却另有一番美感，将他身上暴戾的血气压制下去，平白添了几分谪仙之意。

　　烛火微晃，明灭不定，容钦却莫名感到一丝暖意。

　　他向来漆黑晦暗的眸子，隐隐映了一点烛火光亮。

　　像是试探一般，呼唤昵称的声音小心翼翼、轻轻落下——

　　“……愔愔？”

　　你闻声抬手，想触碰他眼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过容钦的脸，无法触碰……也无法感应到。

　　你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你知道他听不见。

　　可容钦还是颤抖着指尖碰了下你方才触碰的眼角的位置，“……愔愔……是你吗……”

　　你点点头，“嗯。”

　　他听不见的。

　　可你还是想回应他。

　　“愔愔。”

　　“嗯。”

　　“……愔愔。”

　　“嗯。”
　　　“……愔愔……”

　　“嗯”

　　我在。”

　　容钦哭了。

　　虽然只是落了一滴泪，但他确实是哭了。

　　你微怔一瞬后想抬手替他擦掉那滴泪……可是你连触碰他都做不到。

　　那双狭长漂亮的眸子，只虚虚看着空中某一点，眼尾微红，像是在仔细分辨着什么……他想找到你……他想看到你……他好想你……

　　许是因为猜测你可能在身边，容钦终于安眠了一夜。

　　你就坐在他身侧，看着他就算入睡也不曾放松的眉头，下意识想帮他抚平，接着又想起自己无法触碰他后收回手。

　　被苏茵推了一把之后你就恢复了自己的意识，无法回到自己的躯体，无处可去，你便循着心意来到容钦身边。

　　看着他日渐憔悴疯魔，你却无法安抚，只能一声声唤他的名字、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夜夜因头疼重新发作而痛苦，眼底赤红着捶打头部，你只能看着……只能看着……

　　他像是变回了曾经的容亲王，无情无欲杀伐果决，手段残忍雷霆，始终戴着那张平静淡漠的假面，以掩盖内里的偏执疯狂……暴戾嗜血。

　　你好心疼啊。

　　短短三个月，你的阿钦变得这么憔悴，身形变得这样单薄，就连眉眼间曾无法掩盖的冰冷戾气都被消磨的一干二净。

　　如今的他只有阴霾淡漠，死气沉沉而毫无生机。

　　最后一线烛光摇曳后扑灭，月光照不进大殿，你趴在桌案上，静静地凝视着容钦浸在阴影中的脸。

　　你的阿钦……辛苦了……

　　*

　　苏茵试图伪装成苏愔的模样。

　　她想骗过容钦，逃离这里……去哪都好，只要不被容钦抓住，她就不用坐着等死，等着身体被苏愔拿走……

　　苏茵想象着曾经听说过的苏愔的模样，抬手轻扣房门，“我要见阿钦。”

　　“阿钦”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略有些生硬，但门外的林九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门，“诶？”

　　苏茵硬着头皮继续敲门，“怎么了？为什么锁着门？我要见阿钦。”

　　林七偏头和林九对视了一眼，“……”

　　苏茵本以为自己起码可以装到离开。

　　可见到容钦之后，“阿钦”二字她就说不出口了。

　　在容钦冰冷淡漠的目光中，她畏惧到颤抖，软了双腿跪倒在地，不知何时眼泪就夺眶而出。

　　她怎么会觉得容钦好骗呢……

　　他明明……是那么可怕的人啊……

　　不，那根本不能说是人……

　　像是看着死人一样的目光，比初见第一眼更加淡漠如视无物般，让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

　　像夺人性命的魔。

　　容钦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送去国师那里。”

　　他并非因为苏茵自称是苏愔才见她，而是国师那边有消息了，他正好要将她送过去罢了。

　　苏茵想逃。

　　她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

　　但她还有条后路……

　　苏茵一股取下发间藏好的锋利发簪，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别过来！”

　　林九看了她一眼，眼底尽是无语。

　　容钦头也没抬，指节在桌案上轻扣，林七便会意，直接掠到苏茵身后将她敲晕了带走。

　　后路，也得要实力均衡才能实现。

　　你看着容钦唤人将苏茵交给国师，等了整整四十九日，却等来无法移出苏茵魂魄的回复。

　　国师掌心拖着星盘，眉眼间的疲惫沧桑清晰可见，“殿下，苏小姐的魂魄离体太久，如今不仅无法让她回到身体里，甚至……臣已经无法继续测算苏小姐的魂魄……”

　　你抓容钦衣角的手扑了个空，只能将手放在他的袍袖上，做出虚抓的动作，“……”

　　容钦低垂着眉眼，眼底赤红与眼下青黑清晰可见，阳光下你甚至觉得他本就冷白的肤色更加苍白了，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白。

　　你抬头就能看见他面上极端的平静，眼眸沉暗，过了好半晌，才听他嗓音嘶哑道，“……她在。”

　　容钦说的肯定，却并未抬头去看国师，只反复肯定地嘶哑道，“她在。”

　　你在一旁，每听他说一句“她在”，便点头回应一句，“嗯，我在。”

　　容钦的发许久未剪，
　　也未束了。

　　额前稀碎的刘海是他少时自己剪的，后来成了习惯，每一月他便要将长长的刘海剪到眉下的位置。

　　再后来，为他剪发的人成了你。

　　但你消失的这大半年里，他的发就再未动过。

　　刘海过了眉眼稍显阴沉，还有些扎眼，可他仿若未觉，兀自握着一支崭新的檀木发簪，沉默良久方才扯了个笑，轻声笑了一句道，“本王能等。”

　　他的语调温柔，如往日简单吩咐下属给你送礼物那般……然而下一句话，却如坠深渊地狱、寒冷刺骨。

　　“但那身体是愔愔的。”

　　“本王要她魂飞魄散。”

　　国师犹豫着，劝他，“……或许，这异世魂魄，是苏小姐回来的契机呢？”

　　他在撒谎。

　　他更在赌。

　　赌这转折点就是异世魂魄。

　　气运加身，紫薇照拂。
　　她定能改写容钦的命格。

　　国师的话让你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你有些难受。你害怕从容钦口中听见他同意的回复……明明就是那魂魄将你挤走，侵占你的身体，她怎么会是救你的契机？

　　魂魄不能流泪，可你还是觉得眼眶酸涩的紧，你看着容钦，生怕他应承下国师的话。

　　而容钦闻言，缓缓抬眸看向国师。

　　他抬手抽出林七挂在腰间的佩剑，将剑尖指向国师咽喉，轻声道，“……契机？”

　　握着剑柄的五指修成匀净，骨节分明、脉络清晰，关节因握剑的力度而微微发白，这不像是一双杀人如麻的手，更似握笔写字绘画的文雅书生。

　　剑尖缓慢上移挑起国师的下巴，锋利剑刃立即见血，血珠顺着剑身滑落，滴入尘埃。

　　容钦目光淡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保她，或许本王想错了，本王该杀的……是你。”

　　“……”

　　国师颤抖着闭上眼，“……殿下，臣……臣是为了殿下啊……”

　　容钦轻“呵”一声，满眼都是嘲讽，“为了本王？”

　　“真可惜，本王眼里，只有愔愔。”

　　国师怔住，脑海中掠过几月前容钦所言——“本王是因何压制暴戾恣睢之气，国师再清楚不过。”“国师也应最是清楚，愔愔于本王而言，有何意义。”“我一日找不回愔愔，本王日后便要令国师失望了。”

　　“……”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

　　他错在只看到那异世魂魄的气运，以为她的到来才是拯救容钦的契机……他错在选择忘了容钦从始至终，都只要苏愔……还忘了容钦所有的改变，都是从苏愔出现在他身边之后开始的……

　　他总认为容钦需要改变命格，必须走上那条最正确的命路，然后由他背负起责任……来拯救这个腐朽破败的王朝，掀开一页崭新的历史。

　　容钦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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