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语] 旧日溯洄

　　被贯穿了脑袋的鹿受到盛大的欢迎，狩猎大会在热烈的氛围里临近尾声，潮水般涌来的马车队列又陆续沿着大道离开，草场上黑漆漆的篝火堆和食物残渣遍布，又要收拾好一阵子。

　　人类紫宁治脚伤，被迫在床上多躺几天。我忙里偷闲又去马厩找马玩，那匹杂色的马因为载着主人和大猎物满载而归，一跃成为马厩里的明星马，待遇居然隐隐超过一些纯色马。仆人一边清洗马身上的毛一边聊天，最近的话题话锋一转变成了“没想到火烧过的无人林子里居然还有近百年没见过的山神鹿”和“新来的养子深不可测”等阴谋论。

　　听厌了刘人语是山鹿转世来报复的调调，我回到紫宁卧室，穿进门发现幽灵紫宁也在。人类紫宁倚在床上，严肃地手持笔指指画画，幽灵紫宁正对着她，表情肃寂。这场景好像什么科幻超意识电影。意识到我回来，她转向我，可以柔和了嘴角的弧度打招呼，房间因此被分为两块，一边是她和过去的她，一边是她身后昏暗的模糊。

　　“我在想你去哪里了。看，空间已经开始收缩了，我们大概快回去了。”她卸力般向我招手。我哦了一声，迈步进去，一时间忘了自己是幽灵。

　　门突然在我背后打开了。

　　两个紫宁都被惊地转过头。是维尔斯特公爵。

　　“还好吗？”沉默的父亲开口询问。

　　“嗯。”紫宁回答，“皮外伤，医生不允许我走动怕再撕裂伤口，但是好得快。”

　　“好。”公爵点头，沉默了一会，又问：“今年的商会会议你去吗？”

　　然后又好像否决了自己：“也是，你还是安心养伤比较重要。我会再派医生来检查。”

　　床上的伤员放下笔，含糊地应道：“嗯…您也可以带别人去，聪明又勤快一点的。可以带她熟悉一下。”

　　差不多嘱咐完了，紫宁目送公爵离开。

　　我惊奇地发现空间又稳定下来，房间全貌清晰可见，空荡感油然而生。我准备告诉同为幽灵的紫宁，看见她一直安静地望向窗外，似乎在找重又明朗起来的夜空里的星星。

　　“为什么让公爵带我去商会？”

　　“……”

　　“现在拿书盖头装睡已经来不及了——阁下——”

　　我在昏昏欲睡中骤然惊醒，发现自己在空中条件反射去扒书架，还好还好我是幽灵，不会掉下去。

　　想起来了，几个小时前我跟随紫宁偷溜出卧室，身残志坚好代表紫宁同志一瘸一拐翻窗出门，居然就是为了来图书室看书。今天太阳挺好，温度合宜，我就不自觉在图书室睡着了。

　　正巧赶上刘人语声势浩大地夺门而入，连珠炮一样的问题把我吵醒，否则我可以睡到幻境崩溃。

　　刘人语毫不客气地扒开紫宁脸上的书，猝不及防被挖出来的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尴尬地移开视线，故作镇静地开口：“你好。”

　　“嗯——”刘人语拉长了尾音，觑着眼睛伸出手作爪子状，蹲到紫宁身前。

　　“你不回答的话信不信我掐你的伤口？”

　　危险发言！绝对的危险发言！我瞪大了眼睛坐直，书架前被威胁的人倒是比我镇定许多，尴尬的成分远大于惊慌，微妙地觑了觑眉头，不着痕迹地用手帮助自己随性翘着的右腿移动开，给身前留下更多的空间。我这才发现紫宁的右腿裹得严严实实足够夸张，不太好弯曲，她也就随性抬起腿架在书堆上，确实不甚美观。

　　“你会下手我倒是不怀疑。”紫宁漫不经心地叹出一口气，宛如没有受到任何动摇，握住刘人语伸出的右手，把身前人拉得离自己更近一点。

　　“包扎松了，绑扎错了。”紫宁凝神观察刘人语被打理的伤口，一边处理一边带了告诫意味地平声说，“要及时更换绑带。伤口愈合得不好。”

　　“……只是一点擦伤。”

　　“嗯。”紫宁应道，依旧低头专注地盯着刘人语的小臂。

　　有几个瞬间，我以为风也静止在这里，同理时间。然后刘人语的后脑勺在我眼底下晃了一晃，出乎意料地往前一栽，直接扑进了紫宁的怀里。

　　“我右手被压住了，没法动。”

　　“嗯。”刘人语不甚在意地哼哼。

　　紫宁把右手抽出来，绕过怀里少女的背后，左手把她受伤的手抬高，继续目不斜视地进行包扎。刘人语似乎不太在意自己右手扭曲的姿势，少去手臂的阻拦以后她离身前人靠的更近，颇为肆意地直接靠到她脖颈边。

　　“进来前观察过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刘人语似乎在宣布什么。“所以，为什么让公爵带我去商会？”

　　“嗯。”紫宁终于略有兴趣地勾了勾嘴角，“因为那里有很不舒服的回忆，我不想去，可以吗？”

　　刘人语继续开口，冷静的语气和她松散的肢体语言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不是这种暧昧的姿势——我想我会觉得，更紧迫一点。

　　“你和公爵关系不和的消息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拒绝出席庄园最核心的经济和政治来源的会议，反而让你父亲带我这样新来的养子去，不管是于外架空你的权威，还是于内，如果我真的有心的话——这样你的处境如何？”

　　“啊。”紫宁拉长了尾音，末了赞同地点点头。

　　“我反而比较好奇的是，你来了以后纠缠我这么久，因为我一句话就真的避开我，又诱导我在狩猎大会上出彩，和你来维尔斯特的目标不太相合吧。”

　　“在仆人面前塑造我和少主人关系好的假象打好基础。对你示好获得信任。现在有机会插足庄园架空你做好嫌隙，因此避开你。不是挺合理吗。”刘人语轻笑。

　　“只是真的讨厌你那个名义上的哥哥而已吧。”紫宁终于打好最后一个结，细心地整理好绷带。“虽然搞不懂你这样的身份为什么留在岩间堡。”

　　“不过小姐，如果野心、或者岩间堡送你来的目的真的如此，为什么你不想去商会？”

　　悉悉索索的动静停止了。

　　刘人语揉了揉眼睛浅叹。呼吸够轻，气氛足够旖旎。我有足够理由相信如果这是个galgame，下面的选项一定会是：‘在乎你啊。’‘你不觉得现在不适合讨论这个吗。’或者‘你来猜一下我的心呢。’

　　不过没有。

　　刘人语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在那里我也有很讨厌的回忆，可以吗。”

　　我擦了擦自己头上紧张的汗。挺好，正经的。

　　“最近你都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来的。”我问幽灵小姐这个问题时正坐在马车顶，圆滚滚的实际上不太好坐，不过作为幽灵我也只要附着在上面就好了。

　　幽灵小姐惯例敷衍道：“闲逛一下。也不是我特别想跟来，你看那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远眺，我们刚刚离开猎场的地界，色彩就衰退了，宛如一片加了多重羽化的漩涡状茫茫大雾。

　　“看来幻境的中心离开了，没法支撑起这么大的活动空间。”幽灵紫宁低头看我们脚下，伸手敲了敲马车顶。

　　“还好我之前没离开过猎场。”我倒吸一口冷气。

　　“嗯。”紫宁觑了觑眼，“我也是第一次发现。”

　　至于我们为什么非得藏在别人车顶上聊天，还得怪这个幻境的主人。紫宁和刘人语的协商最后以一个交易结束。刘人语晃着一根手指，调调颇像上次猎鹿时。她说：“一个交易，我去，你也得去，接不接受？”

　　紫宁略微歪头打量了一下怀里的人，出乎我意料地点了点头。

　　“给我一个承诺啊。”刘人语目光闪闪。

　　“……”紫宁俯下头，轻柔地吻了一下眼前甚是得意的指腹。“骑士承诺。”

　　“……”刘人语收起手指，扭扭头把自己的表情藏起来。“好。”

　　我保证我没有伸长了脖子试图把刘人语的脸板正看她在想什么，因为来得莫名及时的幽灵紫宁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拖走了。

　　“年纪不大，不要乱看。”

　　看在她比我大个三四百岁的份上，我就姑且忍下了。

　　马车停在石板广场上，沿路矮棚林立热闹非凡，镇上住民们向我们的位置投来注目。

　　“结果是我得跟去听那些老古董的唠叨。”紫宁抱怨道。

　　“那不是当然？”刘人语幸灾乐祸一笑，准备跳下马车。“我去买点伴手礼，好塑造我礼貌大方的形象。你就在那些趾高气昂的议员面前装乖吧。”

　　紫宁迟疑了片刻，叫住刘人语，掏出一个精致的柔软小包塞到她手里。“给我随便买点什么，钱你就随便用。”

　　刘人语眼波一转，刻意夸张地感慨：“哇，大方。”

　　“可以走了。”紫宁作出没听见的样子。

　　“要分开跟吗？”幽灵紫宁指指我们下方分道的人，“你跟谁？”

　　我坚定地指向刘人语。鬼才要去听百八十个中老年人开哪门子投票大会！

　　刘人语七拐八拐很快走进了一家服饰店，厚重的羊绒制品堆满四周，格外拥挤。采光本就不好的空间里塞满了过多的毛绒，空气热得够呛。

　　我懒得跟着刘人语在店铺里悠哉游哉地徘徊，自己挂在店门口呼吸潮湿但流畅的空气。不远处经过不少华盖马车，也有许多年轻的衣冠考究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我茫茫然想起来这么多人，上次的贵族大部分都在商会里有一席之地吧。

　　一个帽檐高耸的男子进入我的视线。我的心突突跳起。一眼就能认出他，因为这个人根本没有要掩饰的打算。黑发、绿眼睛，该死的波克。

　　我是不是甚至都不需要猜想？

　　波克直奔我的所在地。

　　“商会开始了？”刘人语倚靠门框，好整以暇地看着来人。

　　“当然。”

　　“我不得不赞扬你——的才能。”波克摘下帽子，跟着刘人语一起走入店铺。厚重的衣物正是吸收杂音的良好材料，暗光掩盖下格外隐蔽。

　　“你一贯可以如此。”刘人语兴致缺缺地回答。

　　“都已经可以代表他们家出席了，干嘛把她带来？”波克问得格外不耐烦。

　　“她不去开会，我有机会来见你吗？”刘人语似笑非笑，“而且哪有这么简单。维尔斯特公爵怎么可能轻易放权给我这个外人。要打探清楚他们和谁联系对岩间堡的商队做了手脚，还要花一些时间。”

　　“那就做的简单一点。”波克拉近和刘人语的距离，笑容脱节，宛如皮囊上绘制的虚假面容，“不用管我爸让你做的多余的事，那些只是顺便。我只要这里，尽快——”

　　他伸出瘦骨嶙峋到骨节暴突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你动作已经比以往慢了。”

　　刘人语冷哼，轻蔑地哂笑道：“看看你自己，波克。只要看见一个活的维尔斯特你就要发疯。”

　　“你还像个人吗。”

　　岩间堡的少主人露出满不在乎的无赖般的笑意：“这不能怪我，毕竟我流着他们的血嘛。世人皆因所求而有所成，我不过顺其道而为之罢了。”

　　波克看着刘人语笑得越发肆意。“小姐，你也差不多。安心，这是最后一次，结束以后我就把你的宝贝还给你，你根本不在乎别的，为了它你什么都能做，不是吗。”

　　“你一贯可以如此，信任我。”刘人语回答。

　　波克离开以后，刘人语待了一会才走出店铺，没有犹豫地继续深入石街，顺风顺水地连续购买了好几份礼品。

　　回到小镇广场，刘人语在引导下前往安排好的房间，进入之后就干脆蒙头大睡。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幽灵紫宁在哪。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这个世界里她是我唯一能够交流的存在。

　　听完我长篇累卷的描述，紫宁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平静地看着我。

　　“清醒一点！”我哇哇大叫，“你的小女友——啊不是，根本算不上——可是会亲手杀掉你啊！这是骗人骗心呐！”

　　紫宁抿嘴点点头，打了个响指。“你的推测，挺有道理。”

　　“考。”我吸了吸鼻子，“你这个反应，让我不太得劲。早知道一开始就不瞒你了。”

　　“你这句话，也有道理。”

　　紫宁跟我一起挤在刘人语屋顶。

　　“我总感觉我们这么做梁上君子……有点变态。”我看着刘人语在我们下方活动，这个视角让我这种接受过良好现代教育的人感到不舒适。

　　“嫌疑人就在这里，我们还去哪里？”紫宁问我。“喔，还有波克，你要去看他吗？”

　　总之，我们两个相视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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