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亲昵
阿灼从来没有见过时瑛这样的人。
他已苏醒两日,自己却除了名字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这两日,她一直试着与他相处,希望能早日与她这位夫君拉近关系,变得更亲近些。
可时瑛却与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譬如眼下,阿灼坐在窗台边绣着手里的帕子,视线悄然落在对方身上,便见他安静地靠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外头簌簌作响的树叶。
虽然醒了,说话也时时应着,人看上去却没什么生气,宛若雨后廊下将涸的死水,淡得仿佛随时会蒸腾消逝。
明明受了那样重的伤,都活下来了。
那日她救他回来时,他的状况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浑身上下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划伤,最严重的是一道用刀砍出来的口子,那口子横亘在侧腰,血淋淋地翻出皮肉来,甚至隐隐可见森白的肋骨。
村里的郎中看过后说,若是再深一点,这人就没命了。
阿灼悬着一颗心昼夜不停地守着,才将他这条命吊了回来。
他能活下来,可真真是一个奇迹,这人醒来后,却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无。
这令她茫然,又让她担忧。
常人皆有喜怒哀乐,他这般无声无息,让阿灼觉得,这条费力救回来的命,就快要抓不住。
因此今天当对方再一次拒绝她帮他换药时,阿灼没由着他。
她嘴角微微向下一抿:“夫君可是嫌我?”
陆屿似是还没习惯这样的称呼,解纱布的动作微微一顿。
“没有。”
“明明就有。”
阿灼赌气般的牢牢按住他的手,“是嫌我手笨,照顾不好你么?可是你看,你自己上次打的结乱七八糟,连敷的药膏都渗出来了。”
陆屿还没说话,她又小声絮叨起来:“这药膏我熬了好久呢,这么热的天,脸都要叫那火气给熏伤了,刚刚从炉子里往出倒的时候还把手烫出了泡,夫君你瞧瞧。”
说着,她便将一只纤细的手举至他眼前。
阿灼的话不假,虎口处确实烫了一个泡,只不过,是她有意为之。
陆屿看着骤然怼至眼前的手,哂然一叹,并不觉奇。
他见过的伤太多,无论是断肢腐创、黥面剜目,还是烙铁焦痕、血污遍地,于他而言,不过如看惯晨昏更替,心中早已难有起伏。
如今见这白净纤细的手上点缀着一个小小的烫泡,而这手的主人正以此在控诉他,不由觉得好笑。
阿灼见他神情渐软,只当他是有所动容,循循善诱道:“处理伤口最需谨慎小心,夫君若是对自己的伤这般随意,岂不是让我做的努力都白费了?为着我,也为了你自己的身体,莫要勉强了。”
看她执意如此,陆屿也不觉有在此事上坚持的必要,肩膀微微松懈下来。
“有劳了。”
其实他不必多此一言,因为阿灼说话间,已经麻利地拆了他腰腹上的纱布。
她探下头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他的伤口,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
“看着不见好呢。”
说话时,她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腰腹上,陆屿只觉已经麻木的伤痛处骤然传来一丝痒意,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脸,不再瞧她。
感到手下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阿灼按下嘴角翘起的弧度,侧头看向对方。
“夫君。”
她眉心轻轻拧起,“那强盗可真够歹毒的,竟然能下此重手,劫走财也就罢了,怎还要伤人?”
陆屿语气平平:“留下人命,等着去报官吗?”
阿灼惊呼:“可他们若知道你还活着,会不会追杀过来?”
陆屿扫了她一眼,只见她面上做惶恐之色,眼中却分明毫无惧意。
这姑娘神态假以乱真,倒令人生出几分在意。
他淡淡一笑:“后悔了?”
“夫君太小瞧我了。”
阿灼摇了摇头,“我一个孤女,本就活得艰难,因夫君才萌生了活下去的念头,若真要为那群歹徒所害,死前能和你相守这些日子,也心满意足了。”
说话间,她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药,认真道:“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现下最重要的是要养好你的伤,以待来日。”
此话说得情真意切,不过陆屿清醒了两日,思绪也渐渐明晰,知道他眼前这位擅长把三分话说成十分,因此并不往心里去。
只是难听的话听得多了,官场上的奉口腹蜜剑见识的多了,乍然听到这没什么恶意的几句好话,倒真令他宽心些许。
“放心。”
他道,“便是追来了,有我在一日,必保你安然无虞。”
阿灼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见那双死气沉沉的眸子透着笑意,终于有了丝活人气,随后勾起浅浅的笑:“我信夫君。”
只是,她看着他腰腹上的伤,心想:他若不早些好起来,她如何能安然无虞?
可惜,对于这伤的来历,她却问不出些什么,时瑛只道遭遇抢劫,可阿灼知晓他的身份,才不会信这种说辞。
方才说的话也未必全然做戏,她的确担心过追杀他的人会找过来。
但有利之事必有风险,阿灼既下了决定,也不怕承担后果。
有了今日这么一遭,她也大致摸清了对方的脾气,接下来几天,阿灼又不断地进行了各种尝试。
因此,陆屿虽躺在床上养病,却极少能得到安宁。
阿灼做饭时总是一荤一素,素的给他,荤的留给自己,偏吃饭的时候总喜欢问他哪个好吃。
他若指了素菜,她便要他尝尝荤的,却又总在准备给他夹肉时停下动作,一本正经地提醒他病中要用清粥小菜。
他若指了荤菜,她便少不得调侃他先前执意自己换药,耽误了病情的好转,由此顺理成章地得出需要自己尽这份劳力才行,要他好好养病,等病好些了才能沾沾荤腥。
左右都有她说的,陆屿只由着她去。
午后,阿灼便坐在床边绣手里的帕子,每过一会便要凑过来让他瞧一瞧,对她绣的花样品鉴一番。
得了他的肯定,她便带着小小的雀跃告诉他,靠着这些绣品卖些散钱,便够她饱腹。
偶尔,手指被针戳破了,冒出血珠来,也要煞有介事地让他看看,红着眼眶欲将落泪,再感慨一番自己掉两滴血都要吃惊,夫君失了那样多的血该是多么有伤身体云云。
有时候,她会掏出一本文集来看,低低地、磕磕绊绊地念出声,遇到不认识的字或者难解的句子,便拿来问他。
陆屿简单点拨一二,她又会不停地追问下去,直到生出自己的一些见解,才肯作罢,末了,便双眼闪烁地盯看着他,毫不吝啬对他的称赞。
因这个缘由,陆屿病中未感到乏味煎熬,他身居高位已久,又时时在宦海沉浮,尘缨久缚,总有视线蒙蔽之处,乍然听到阿灼那些直白简朴的理解,倒觉得有几分趣味。
又因她时不时的打扰,他分神应对,渐渐的,便无心再去想嘉州与陆家之事,后知后觉之时,竟有隔世之感。
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过如此了。
许是心情开阔,他的伤势好转了不少,没几日,便可时常下地走动走动了。
这日清早,陆屿如往常一般醒过来,简易漱洗过后,却始终不见阿灼的身影。
阿灼不是赖床的人,平日里都起得极早,她总是很忙,忙着不停地绣帕子,忙着对他问东问西,不肯浪费半刻钟。
陆屿感到有些反常,走至阿灼屋前,便见她屋门紧闭。
他轻叩了两下门,“阿灼?”
没有回应。
陆屿内心生疑,本能地警觉起来,试着推了下门,却发现这门从里面牢牢地拴着,这门板似乎也要比其他的门要更厚实些,若使寻常的力气,根本推不开。
陆屿眉心一沉,她每日将他安顿好后,便是将自己关在这样的屋里歇息么?
这门栓要从里才可插上,想必人还在屋内。
陆屿叫了几声阿灼的名字,不见动静后,当机立断,从厨房寻了薄刃铁片来,三两下卸了那横木栓。
既已定了夫妻之名,这男女大防暂且抛下也无碍。
一推开门,便见东面的床上窝着一个人影。
他走上前,便见阿灼正面色苍白地蜷缩在床上,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几缕发丝粘湿在脸庞,双眼紧闭,看上去极为难受。
“阿灼?”
陆屿俯身,将手探向她的额头,岂料,他的手刚碰到她,阿灼便浑身一颤,倏然睁开了眼,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她下意识地向后瑟缩,面上难掩恐慌,直到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后,才稍稍放缓了呼吸,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眼皮又无力地半垂下来。
陆屿将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不觉异常,正想出声询问,却无意瞥见了方才因阿灼向后挪动而露出的床面。
一抹不大明显的血迹。
他虽未经男女之事,却也知晓这是什么。
只是,他从来不知,女子来癸水会虚弱至此。
她平日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眼下躺在这里,却是动一动也困难。
陆屿在一旁坐下,拂袖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手指略移,本想顺便拭去眼泪,却见那眼角连红都没红一下。
他眉梢微挑。
这些天,阿灼手指破了,手腕起了泡,不小心崴了脚都要挤几颗泪珠出来,对着自己好生数落一番。
这会她脸上神色恹恹,视线无声地落在枕边,难得地沉默了下来,可确确实实是不舒服得很了,却一滴眼泪也没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