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姿

　　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尚且年幼，对于父母的职业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和自豪感。

　　“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多么优美又多么浮夸的一句话。

　　等到长大，我们才会知道，这世界上也有很多糟糕的老师。他们并不公正，客观，理性，在道德上也会有瑕疵。

　　高中的我倒还没有这般深刻的体悟，只是对于财富有了新的理解。

　　我家庭幸福，父母恩爱，衣食无忧，没有受过大挫折，也一直满足于现状。

　　在班级里，挺多同学家里是经商的。不过比起赚钱，大家显然更关心学习。

　　攀比衣服鞋子的品牌，小区的均价，父母的职业，这些在青春期学生身上极易发生的事情，似乎离我们很远。

　　我天真地以为，会一直都这么远。

　　高一的时候，学校食堂还没有承包给第三方，饭菜可口，作为住校生的我吃得很是愉快。

　　到了高二，学校把食堂外包给了某企业之后，菜色每况愈下，推出了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菜品。

　　我对于食物的欲望比较低，每天还是照旧拉着林雨申去食堂。

　　一段时间之后，林雨申可受不了了，非要让我陪她去外边餐馆里开开荤。

　　我每周的零花钱是定额的，也不好意思跟父母多要。一周吃一顿餐馆勉强够，天天开小灶，会让我很为难。

　　我又是个很拧巴的人。周一林雨申买了单，到了周二，我一定会坚持买单。如果她抢着付了钱，就会导致我短暂的低气压笼罩。

　　好在林雨申根本不在意我的别扭。而我为了谈恋爱，在周日回家妈妈给我零花钱之后，再恬不知耻地跟爸爸要一笔。爸爸每每大方，会给出妈妈固定额度的双倍。

　　有了爸爸的暗中资助，我瞬间从贫下中农直奔小康。由此，吃饭的问题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还有多余的钱，可以去学校周边的文具店里买一些情侣笔，情侣本子，情侣钥匙扣，送给林雨申。

　　林雨申收到我的礼物，回回都欢喜地让我受宠若惊，仿佛我送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某天中午，我从地理老师的办公室回来，走进教室，正好看到林雨申在整理我送给她的新伞。

　　她低着头，阳光刚巧给她的脸庞撒上一圈温柔的光晕。她先是把伞骨轻轻收拢，插进中棒的底端。再沿着新伞的折痕慢慢地，把每一个花边都沿着同一个方向折拢。接着把带子绕过一圈，固定住。最后从抽屉里拿出雨伞的包装袋，小心翼翼地把雨伞推了进去。做完这些之后，她又捧着雨伞看了看，嘴角浮现出一丝幸福的笑容。

　　郑重珍视之情，溢于言表。

　　我几乎是怔住了。为她找到这把伞的辛苦自然也就不值一提。

　　当然，这属于她不知道的故事，而今天的我不介意写出来，分享给你看。

　　进入高二之后，学校有大周末和小周末。所谓的小周末就是周六全天和周日上午在教室自习，周日下午放假。大周末是周六日两天都放假。无论大小周末，住校生都必须在周日晚上返校。

　　某个大周末结束之后的周一，我喜滋滋地踏进教室，为着马上就能见到林雨申而期待着。不料，过完早自习，这小妮子姗姗来迟，还一脸委屈巴巴的小模样。

　　我转过头去问她，今天怎么不开心呀？

　　“我的雨伞被弄丢了。早起在家里找了好久还是没找到。耽误了早自习，又被暴躁老爸骂了一通。”林雨申扁着嘴。

　　“嗯，伞丢了，我们重新买一把不就好了？”我试图哄她。

　　“那把伞的图案我特别喜欢。”林雨申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座位上耷拉着脑袋，沮丧失落都写在脸上。

　　那个年代，用淘宝的人还很少。更何况，即便是淘宝，也还没有拍照识别商品的功能。

　　我对于他人的衣着，鞋帽，书包，身上戴的饰品，素来都是漠不关心。却好巧不巧的，记住了林雨申用过的那把伞。

　　于是那个礼拜，我跟班主任申请了晚自习请假。实际上每个晚上都在外边跑。各大商场，天堂伞专卖店的三折伞统统被我找出来，一一分辨，只为找到林雨申丢掉的那把图案一样的伞。

　　礼拜四的晚上，我终于在一家规模比较大的天堂伞专卖店里找到了。老板也被我的激动喜悦感染了，乐呵呵地跟我聊了会儿。我把伞藏进书包里，走回学校的路上，唱了一路的歌。

　　等到晚自习下课，所有人都离开了教室，我再把伞悄悄放进林雨申的抽屉里。这样她礼拜五早上来学校，打开抽屉，就会有一整日的好心情。

　　雨伞可以失而复得，我们之间的缘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去而复返。

　　第二次月考出了成绩，我没有跌出前三的总排名。可我最重视的科目语文发挥失常，单科排名到了班级中段。

　　每次语文考不好，我都会非常伤心自责。

　　比如这一次，我为了惩罚自己，中午不出门吃饭了，而是反复研究试卷上的红×和惨绝人寰的作文分。

　　谁也劝不了我。

　　林雨申无奈，爱怜地拍了拍我的头，就跟着车莹两口子去学校外面了。走过我的座位时，偷偷地往我手里塞了一张小纸条。

　　“不要生自己的气了，乖一点好不好。人是铁，饭是钢。如果说感觉到肚子饿又不想动的话，打开我的抽屉就可以。”

　　好奇心战胜了悲伤。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光，我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打开了林雨申的课桌盖板。

　　如果林雨申不是每天背着书包装模做样来学校当学生的话，我会以为她是开零食杂货铺的，而且只卖我钟爱的那几款。

　　抽屉里几乎没留下什么空隙，整齐地摆满了棉花糖，双汇鸡肉肠，原味奥利奥饼干，好丽友蛋糕派，椰树牌椰子汁，光明原味酸奶。

　　我爱吃的零食很少，平时也不怎么去学校的小卖部搬运东西，但这些恰好都是我最喜欢的。

　　原来被一个人放在心上是这样的滋味。语文考试成绩算什么，我摇着头笑了。

　　不过我没舍得吃很多，拆了一包鸡肉肠拿出两根，再就着光明酸奶慢悠悠地吃了个蛋糕派。

　　这些年走南闯北，也出过几趟国，行过不少有趣的城市，尝到了数不清的美食，大众点评玩得很溜，却再也没遇到过当年那样的惊喜。

　　学习日语之后，我学会了一句话。是日本人在开始吃饭之前，会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食物默念的——“我要开动了”。

　　那天吃着零食的我，想必也是一样的虔诚。

　　林雨申从外边吃完午饭回来，给我带了个热乎乎的饭团。我听话地接过，就着剩下一点酸奶小口地啃。

　　她打开抽屉，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我就知道你会吃这么少。

　　那时候的我，每一天都在盼望着晚自习下课的铃声。下课铃响了，我和林雨申才有那几分钟珍贵的单独相处时间。

　　后山不安全，我们找到了更隐蔽的约会地点。

　　学校的科技馆。

　　科技馆平常只有物理课需要做实验的时候，大部队才会浩浩荡荡跟着老师过去，晚上人迹罕至。

　　晚自习下课后，我们先是跟着人流走，走到高三教学楼前的小花坛，再拐个弯，一前一后地走进科技馆。

　　今天有件事放在心里，我想求到一个答案，再放林雨申回家。

　　林雨申和往常一样，低垂眼睑，默默不作声，像个小媳妇般跟在我背后。

　　到了科技馆一楼的实验室门口，我拉过林雨申的手，把她慢慢挪到门边靠好，再伸出双手，就让她被圈在了我和门之间。

　　林雨申在我的逼视中渐渐红了脸，再配上她可爱的波波头发型，真让人悸动。

　　科技馆外北风呼啸，南方的冬天也快来了。

　　我们穿着单薄的校服紧紧抱在一起，怀里和心里都暖和得很。

　　“小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那些零食？”答案明明是呼之欲出的，可是此刻，我只想听林雨申亲口告诉我。

　　“你学习很辛苦，又那么瘦，我多想每天给你买好吃的把你喂胖呀。认识你以后，你几乎没吃过零食，所以你但凡吃了的东西，我都用小本本记下来，路过小卖部就买几个放进抽屉。不知不觉就放了那么多。我想着，早晚有天你会需要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胸口是温热的，烫人的血液在里头缓缓流淌着，感动贯穿了五脏六腑。从小到大，除了爸妈和奶奶，真没人对我这样上心过。

　　“因为你太好了。不管怎样对你，都觉得还不够好。”林雨申的声音糯糯的，格外柔软动听。

　　分开以后，我想起来她说过许多次类似的话。

　　“你对人太好了，有时候，没必要对无关的人那么好。你的时间也是时间呐，何必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你怎么总这样，委屈自己，迁就别人呢？我会很心疼。”
　　“我和车莹讨论了，今天苏禾和男朋友吵架，回班后把气全部撒你身上简直太过分了，你怎么还不生气。现在跟我说‘朋友就应该承受这些’，凭什么你要做别人谈恋爱不顺的出气筒呢？”
　　“别人在用错误的方式对待你，而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事实证明，后来的我也没有多少进步。我不是老好人，但我仍然习惯了有限度的逆来顺受。

　　大概是11岁那年，我认清性取向之后，直到今天，都始终无法和自己握手言和。

　　2013年夏天，奶奶意外过世，灰心黯然的我放弃了找工作，每天晚上对着夜空流眼泪。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奶奶在天上，是否会看到我是如此变态扭曲的一个人，会不会因此对我很失望呢？

　　我明明与人为善，上天却惩罚我，让我喜欢同性。这条路走不通，不管走向哪一个方向，都被证明是死胡同。

　　既然已经走不通了，为什么不干脆对身边的人好一些呢？否则，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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