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记

　　眼看着便要入夏了，丁诗平也下山半月有余。天一热，云听便睡得不踏实，这是他的老毛病了。这一夜，他不知怎么的尤其睡不着，干脆也不逼着自己睡了，披了衣服，点上蜡烛，又从柜子里拿出那件缝了半个月的裙子。
　　他决定给聂同心亲手做一条少女裙装，是在给她旧衣物的那一晚决定的。第二日清早看见一身洁净，身穿他的旧衣服，瘦小身材，如雪肌肤，一双葡萄眼漆黑明亮的聂同心，穿着男装更像是个高冷少年的聂同心，他再次坚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这孩子需要一条裙子，一条能让所有人记住她真正性别的裙子。
　　“终于完成了！”为了这身裙装，云听可没少受罪，浪费了不少布料不说，自己的十指也扎成了筛糠一般。扎得痛时，他也不是没动过下山去买的心思，一则这下山采买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机会难得；二则他手边有一块现成好布料，月白色亚麻料子，留着也是留着。
　　事实证明，这世间他没天赋的事除了习武还有女工。
　　云听观赏着自己呕心沥血赶制出来的一条齐胸襦裙，外带一件小衫。一行清泪眼看着便要往下掉，他毫不费力地忍住泪水，叹道：“巧夺天工啊，云听。希望你明天，真能送得出手。”
　　在百雅集住得久了，聂同心的惊梦症状慢慢减轻。这可能与自己每天早晨独自晨练和云听给她煮的药汤有关。然而路瑞之真的不怎么在意她，半个月了，路瑞之几乎都没有和聂同心说几句话，这一点曾令聂同心感到些许的难过。她现在在琼山身份十分尴尬，可她的确是渴望留在琼山的。某几个瞬间，她甚至忍不住想和云听坦白自己的身世。她真的可以坦白吗？他听了，真的还会继续关心自己吗？
　　繁花落尽，绿叶渐浓。转眼已是五月初五，端午佳节。今日一早，云听就将花圃里的艾草摘选干净，包好送到了朝华殿。丁诗平还没归来，朝华殿那边的弟子对云听也十分客气，回赠了他六个粽子。嗯，六个粽子，够他们百雅集吃一顿的了。便是端午佳节，宋清闵那边的弟子还是照常练功，不曾懈怠。云听拿着粽子正要走出朝华殿回廊，一声“云师兄”唤得他脚步一顿，云听回首，便见练功练到一半，不知道从哪里偷偷溜出来的丁诗宁，巧笑着跑了过来。
　　“你偷懒，当心被掌门罚！”云听好心提醒。
　　丁诗宁摇摇头，解释道：“掌门不可怕，我哥才可怕。我哥不在的日子真是太好了，可惜他就快回来了……”
　　“丁师兄要回来了？”云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丁诗宁道：“是啊，我估摸着他也该回来了吧。这几天总会梦到他，这算是兄妹之间心有灵犀吗？哈哈哈……对了，我晚点去找你们一起玩，陪小同心一起过端午。”
　　云听微微一笑，答得有些心不在焉，“那你早点来，给你留一个粽子。”
　　天哪，丁诗平要回来了！
　　他会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呢？如果是好消息，那自然是好。如果是对留下同心不利的消息，他要不要跳出来控诉丁诗平在瞎编呢？
　　在同心的去留这件事上，丁诗平很容易踩到云听的尾巴。云听承认此刻的自己对丁诗平存在偏见，当然这偏见是彼此的给予的。总之，让他们两个人彼此相亲相爱这辈子都不可能了，除非丁诗平转性。
　　灿阳正好，云听踏进百雅集，见一身少年打扮的聂同心正在花圃里蹲着，手握着一把杂草神情呆呆。这孩子独自一人时，常常就思绪飘远，发呆了去。云听不在时，聂同心与路瑞之是没什么互动的，她小心翼翼不敢去打扰路瑞之，但又侧面从云听那里了解路瑞之的喜好，可是很明显，聂同心不是个会撒娇讨好甚至有些高冷的性子，至少对路瑞之不会。
　　“咳，怎么去那么久？”路瑞之端了一盏茶正坐在厨房门口的一把小竹椅上，一句话幽幽地从角落里飘出来。
　　“师父，师父，你在哪儿跟我说话呢？”云听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往路瑞之在地地方看。
　　“咳咳咳……”路瑞之在角落里气得一直猛咳。
　　聂同心听到路瑞之咳嗽，猛地放下手里的杂草，站起来对云听指了指厨房，道：“先生在那边呢。”
　　她有点害怕路瑞之会责备云听，便急着要告诉云听路瑞之在哪。云听笑了笑，示意她完全不必担心。他跟着路瑞之五年了，路瑞之何时咳嗽，在哪里咳嗽，都是有所讲究的。比如此刻，他在厨房门口，孤孤单单地端着一盏冷茶，凄凄惨惨的一阵咳嗽，无非是在控诉云听今早没准备早饭就去了朝华殿，害得他一把年纪（其实只四十出头），确在这骄阳之下饿着肚子。
　　云听慢步过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您在这里啊。日头怪烈的，快进屋吧。朝华殿那边给了我六个粽子，咱们马上就开饭。”
　　路瑞之站起来，敲敲茶盏，跟着云听走进厨房，看着云听将那六顶大的粽子放在锅里热上，问他：“这几个粽子够吃吗？我们可有三张嘴。”
　　“嗯？”云听有些意外，“弟子记得师父不爱吃粽子的，这些应该够我们吃一顿。”
　　“为师是不怎么喜欢，那女娃娃呢？”
　　“嗯？”云听再次回头。
　　“咳，为师的意思是，你们两个娃娃呢？娃娃都是很能吃的。”
　　“哈！师父……”云听彻底转过身来，绕着路瑞之慢悠悠地走了一圈，笑眯眯道：“不知徒弟和同心有没有荣幸吃到师父亲手包地粽子？”
　　路瑞之闻言两眼一瞪，迅速改了口“这朝华殿地粽子闻着挺香的，不知里面放的是蜜枣还是红豆。包这么大只能吃一个了，可惜，可惜。”
　　“您刚还说不够吃的……”
　　路瑞之罢手，指着院子外面挥着个大扫帚的聂同心道：“原先觉得养个女娃娃太麻烦，观察几天下来，这个女娃娃还是挺乖巧懂事的，你看她挥扫帚的样子，手上是又几分力气，没准比你适合练武。你没事的时候把那些花拳绣腿的功夫给她教教，便当是强身健体了。”
　　“师父，我那些怎么就花拳绣腿了！哎，不是，您让我教同心功夫，是同意她留在琼山了？您答应收她为徒了？”
　　路瑞之头脑清醒，拒绝被徒弟套路，“我何时说过这种话？左右你一个人花拳绣腿也是花拳绣腿，两个人花拳绣腿也是花拳绣腿。花拳绣腿总比手无缚鸡之力要好，无论将来她的归处在哪，能少吃亏也是几分幸运。”
　　“师父……”云听忽然放软了语气，还想和路瑞之求些什么。可路瑞之已经放下茶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厨房。云听望着路瑞之离去的背影，只自言自语道：“您有收留同心的心，为何不提前问问她的身世呢？或许明日，便不复今日一派和谐了”。
　　聂同心来百雅集之后，云听因为拿不准路瑞之对她的态度，于是每日专门将饭送去路瑞之的房间，自己和聂同心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吃。云听赶在聂同心之前吃完了自己的粽子，一溜烟地跑去了自己房间。聂同心一只手握着半个粽子，目光追随着云听的背影，另一只手不自觉滑倒自己腰间丁诗宁送给她的荷包上。不一会儿，云听又抱着一团衣服微笑着跑过来，她放下粽子，先站起来，这样她就不用把头抬得那么高才能看到云听那张清俊面孔。
　　“那个……嗯……其实……”话到嘴边，云听不晓得自己怎么突然结巴了起来，老实说他根本不担心聂同心会有多喜欢这件裙装，毕竟这种水平的针脚，如果可以选择，他自己都不太愿意穿。
　　聂同心也不追问他到底想和自己说什么，就仰着脸，如一只小白兔一般静静地将他望着，她漆黑明亮的眼睛不时眨两下，看起来冷静又纯真。
　　在这样绝对专注的注视下，云听忽然觉得自己耳根有一点热。
　　“其实就是我前几天收拾箱子，发现有一块没用过的料子。这个颜色我和师父穿都不合适，左右放着也是放着，我恰好又对剪裁有点兴趣，就给你做了一件女装。当然了，我也没问过你喜欢什么样的，你也不是非穿不可。”
　　聂同心满脸惊讶，右手紧紧捏着荷包。伸手去接云听双手送过来的衣服，她看见云听手指上细细密密的有些已经暗红了的小点，突然明白了，那日小亭里云听在给丁诗平看什么，丁诗平又笑的是什么。原来是为了她，竟然是为了她！
　　捧着裙装的聂同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云听等了她一会儿，却见她只憋红了一张小脸，没憋出一句话来。云听心中叹息，他这个温暖送得有些失败。
　　“这个，送给哥哥。”就在云听以为聂同心一个字都不会说时，自己手里突然被塞了一团彩线。
　　“什么好东西，有我的份吗？”丁诗宁如约来了。
　　云听快速将聂同心塞过来的彩线揣到怀里，没做任何打算要给丁诗宁看。
　　丁诗宁：“小同心，你终于收到这件裙子啦，没关系，姐姐有时间给你买一套漂亮的。这件就压箱底吧，左右是云师兄的一片好心。”
　　云听：“丁师妹，你教我缝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那些鼓舞人心的话呢？”
　　丁诗宁大笑：“师兄只记得我鼓舞人心的话，却忘记了我一直强调的我不怎么擅长女工。罢了罢了，我的粽子在哪，为了等着和你们一起吃粽子，我都要饿死了。”
　　瓷盘里还剩两个粽子，丁诗宁剥开一个，吃相斯文，并不像她说的那么饿。云听已经走开看医书去了。聂同心抱着裙装坐在她对面，慢腾腾地从荷包里拿出一个手编的五彩手绳递给了她。
　　“姐姐，这个给
　　“五彩手绳？小同心你还会编这个呀！”丁诗宁接过拿手绳，笑道：“看来你比我和云师兄有做女红的天赋。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聂同心垂下头，微微笑了。
　　日落夜至，夏夜虫鸣。
　　今年端午和往年端午没什么不同，不，应该说和往日都没什么大的不同，尤其是对路瑞之这种极度平常心的中老年人而言。他盯完云听的功课，便回自己屋里休整，一边想着怎么给云听加重功课，一边吹灯上了床。
　　“咦，这是什么？”路瑞之已经吹了灯，盖上被，忽然在枕头下面摸到一团东西。他掌灯定睛细看，那是一个他许多年都不曾再见到的东西，一个端午节里寄托了美好寓意的物件，丰富的色彩中带着几分忐忑，细密的编法中藏着些许期待，是一个五彩绳。
　　端阳五彩，驱邪迎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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