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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翌日早晨,燕南秋提前一个时辰起床上早功。夜里梦见师父了,他使劲儿揉了揉,常豫庭睡得浅又紧挨着他,一有动静就醒了,先是止住他揉眼睛的手,然后转头看其他还在熟睡中的师弟们。外面天寒地冻的常豫庭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干脆自己也起床陪他一起。
走过石桥才到玲珑山,不肖几步路就到了平日练功的地方。
确认四周无人,常豫庭这才开口提了一句:“乔家请了大年初一的堂会。”
“那就去嘛。”
“你想清楚了?”
“送上门的银子为什么不收着?”
两人练了一个时辰,其余的人才陆续赶到玲珑山。燕南秋跟文承许和师兄们打过招呼,随后便多走几步来到一个六角亭——他总比师兄们来得早,开过嗓子就要开始唱,又不愿意被人打扰。
清丽的嗓音从六角亭那边飘来,文承许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这滋味儿似乎比陆承言还要好上那么几分。
浅斟低唱,婉婉徐来,柔中带刚,绵而不腻。
早功罢了,一行人嘻嘻哈哈打闹着下了玲珑山,山脚下聚集了一些路人,都期期地向山上张望,见有人下山来,有一好事者前来问道:“原来真的是戏班子,敢问方才是哪位老板开了金嗓?”
燕南秋抬眼看向这边,只叫了一句,“庭哥哥,我饿了。”
常豫庭也不打算理会这些人,半搭着燕南秋的肩走了。文承许啧嘴,上前来客气道:“我们是京城里的文家班,漓月园戏园子,还望诸位赏脸多捧。”
又寒暄了几句,送走那些捡了便宜的听客,恍然看见人群中有个贵公子模样的人,再仔细看过去那人已经转了身子。
大概是哪位爱听戏的小王爷吧,文承许没甚在意。
大年三十儿一大早,文家班也热热闹闹地忙活开了,大家伙儿下了早功都开始包饺子,文承许提着一大块猪肉从院门进来起声吆喝:“今儿开大荤,过个好年。”
弟子们都迎上去,欢欢喜喜笑开了。常豫庭招呼了几个人去后厨帮忙,又叫上几个人一起准备糊春联挂灯笼,路过回廊的时候看见独自在祠堂跪拜的燕南秋,刚想过去看看又住了脚步。
燕南秋站起身掸了掸灰,朝着大堂的方向的走去,半路逮住一个人,开口便问道:“你有瞧见庭哥哥吗?他在哪儿呢?”
被逮住的人是一个唱大花脸的,叫豫荣。燕南秋年纪比他小很多,这么没名没姓的称呼实在恼人,可豫荣没有在意他的无礼,指了指门外:“庭师哥在大门外糊春联呢,我带你过去。”
“谢谢豫荣师哥。”
被道谢的豫荣倒是一愣怔,转头来朝着他笑了笑,“小南秋懂事儿了。”
常豫庭从乱嗡嗡的一群人中脱身出来,满手浆糊,燕南秋嫌弃地皱眉,“你把手洗干净,咱俩对对词儿。”
“吃过午饭咱们再对词儿,好不好?”常豫庭看着忙前忙后的大伙儿,“今儿大年三十儿,都在准备大菜晚上吃呢。”
“晚上吃菜,现在着急做什么?”燕南秋不解,“明儿是开年堂会,万万不可出岔子的,要我说,大家伙儿都得对对词儿。”
常豫庭见他一副说道的模样也觉得有趣儿,又实在拿他没办法,“好,那你去大院等我,我去洗手。”
刚停了雪,大院白茫茫的,各式架子上都覆了一层白,燕南秋挑了花枪在手上耍了一把抖掉了红缨上的落白。浸雪的红缨更加凌艳,在一片死白中尤其灵动。
燕南秋爱唱牡丹亭,更爱唱挡马。可是昆戏没有这一折,这是京戏的本儿,自然也就不能登台如愿。
[晓夜驱驰沙漠境,遍番邦寻踪觅影,怎知俺女儿改扮,冲破他罗网层层……]
——常豫庭已在他身后站了许久,听着燕南秋的词儿适时接过焦光普的念白:[……想我焦光普,当年跟随杨家将大闯幽州,不幸流落番邦……]
两人一来二往的演了一出杨八姐和焦光普,文承许不知何时站在大院门口。常豫庭立马停住腿上嘴上的活儿,也止住了燕南秋。
“南秋想唱京戏?”文承许捋捋胡须,“倒是有几分底子,但是你是昆戏出身,唱京戏的武旦总归是差了点儿,身段也不像,嗯……”说着摇摇头走开了。
燕南秋放下花枪独身立于雪中,常豫庭刚想上前宽慰,就听他开口说道:“不唱就是了。”
常豫庭是明白文承许的话的,师父是昆曲世家出身的,祖上在江南一代是有名的昆曲大家,与师爷席德平私交甚好,这才拜在席德平门下做了徒弟,后来家里遭了人祸才没落下去。文承许唱了大半辈子的昆戏,最排斥的就是北派戏种,唱法不如曲牌体那么精细,曲调单一;戏本也不如昆戏那般正统,是民间俚俗传下来的——京戏远没有昆戏那般好。
中午的时候燕南秋没有与师兄们同桌吃饭,文承许不理会,只叫了开席,最后还是常豫庭带了些饭菜送进屋子里。
“别置气了,大过年的,你还想把这闷气带过新的一年去?”常豫庭刮了刮他的鼻尖,把筷子摆在他右手边。
“新的一年我可就十六了。”燕南秋突然回了一句不着边儿的话,“庭哥哥就十九了。”
“你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师父走了三年了,若是他尚在人世,定会允我学一学京戏。”
“南秋。”
燕南秋看着常豫庭道:“戏和戏都是相通的,戏本里写的都是才子佳人、妖魔鬼怪,唱的都是柴米油盐、酸甜苦辣,怎么唱了昆曲就不能唱京戏了呢?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换个法子过日子还能死了不成?”
燕南秋还是听了常豫庭的话,大年三十儿的团圆饭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师兄们推杯换盏不由得皱眉,他是万万不能沾一滴酒的,嗓子重要。
面前摆了一杯白色的“酒”,燕南秋不解地看着常豫庭,满心满眼的疑问。
“这是好东西,羊乳。”常豫庭把杯子塞进他手里,“快喝了,别给他们瞧见,又要说我偏心了。”
燕南秋端起杯子大口大口喝掉羊乳,嘴唇浮起一圈白,用拇指揩掉还放嘴里吮了一下。
这杯羊乳是常豫庭上早功前特意跑去城西的江南郎中家里讨来的,自从与江湖郎中有了交情,他也多往城西跑,一来是买糖糕二是为了跟郎中请教一些保养嗓子的方子。年前,郎中早早跟他打了招呼,说家里的母羊下了崽子,过段时间就能喝到羊乳了,便叫他过来取一些回去给燕南秋。
燕南秋开心了,笑眯了眼,摸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喝下去的羊乳在身体游走一般,浑身暖融融的。
“这个好喝,我也要买给庭哥哥。”
“这个呀,你买不到的。”常豫庭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点小得意。
“我有钱,乔老爷给了好多钱,我可以买。”
常豫庭摸摸燕南秋的脸,扯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心意我领了,你的钱你自个儿攒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燕南秋本是爱吃肉的,后来陆承言不许他吃油腻之物,他也就慢慢不爱吃大鱼大肉的了,看着桌上的大碗大碟,燕南秋搭了几筷子就觉得饱了,一一打了招呼拜过年就自己回了房。
同桌的是文承许和班子里的文武场老师傅,还有常豫庭在内的两三个角儿,大家伙儿都是看着燕南秋从奶娃娃长到长身玉立的小公子模样,却深知他的脾性不如看起来那么温雅,今天见了燕南秋彬彬有礼的样子倒是诧异极了。
“他心情不错?”豫荣问道:“今儿晌午还不愿上桌吃饭呢?”
“他就这样,阴晴不定的。”
“也不知这脾气随了谁,陆师父那是多好的性子,怎么教出这么个孩子。”
常豫庭咳嗽一声,其他人也就止住了话头。
“都是师兄弟,大过年的说话不要太难听。”
桌上的弦师率先拿出烟杆嘬了一口,吐了一口烟离桌而去,其余人见状也都拜过文承许就各自散了。
第二天有戏,文承许不让守夜,把几个年纪小的全部哄回屋子里,又把常豫庭叫了出来。一根红线串了百十铜板,文承许递了四串给常豫庭,“明天早晨你和秋儿就不用到主屋拜年了,这是你俩的压岁钱,新的一年好好唱戏。”
“诶!那我替秋儿给您磕头了。”
门外鼓乐喧天笙歌鼎沸,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说是让早些睡下,可是屋子里的人都被那热热闹闹的声音感染了,几个年纪小的在炕上欢腾得不行,非要来上几个跟斗。燕南秋掐着点跑到祠堂,却见常豫庭已经跪在蒲团上,他轻手轻脚地跪上另一个蒲团,端端正正地一拜,“师父,秋儿给您拜年了。”
文承许提着一坛子酒躲在门外,他本来也是要给陆师弟拜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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