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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谱
闫绀的老家在水田梁。因为水资源丰富,这里的山头都开辟成了水稻梯田,因此得名。从山脚到半山腰拉出一大片吊脚楼群组成的村落。在村子最东头,靠近溪流的地方,有一处两栋木板小楼围成的院子就是闫家的老宅。
闫家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说是老宅,其实就是闫绀祖爷爷留下来的染坊。闫家的染坊算不上什么老字号,但在当地也一度是让人艳羡的产业。传到闫绀爷爷那辈,传统手工艺在工业产品的冲击下江河日下,几个兄弟都放弃了染坊各谋生路,只有他爷爷坚守着祖传的手艺。再往到闫绀他爸爸那辈,染坊的生意就更是每况愈下。
闫老爷子有四个儿女,两个女儿要嫁人不能继承家业;二儿子闫姜,也就是闫绀的爸爸,早早就辍学出去打工,对染坊毫无兴趣。只有老大闫墨,也就是闫绀的大伯留在了染坊继承了染布的手艺。老爷子把毕生手艺悉数传给了大儿子,指望染坊在他手里翻身,谁知有一年闫墨开拖拉机去县城采购,路上出了车祸,从50多米高的悬崖掉下去,连人带车摔得粉碎。老伴走得早,又赶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本身体硬朗的闫老爷子一夕之间衰老下去,就在闫绀考上大学那年,爷爷也去世了。此后,染坊彻底闲置下来,人去楼空。
闫家祖坟在镇子背靠的那座大山的北面,都是细窄的土路,车开不过去。每年上坟,闫家几房兄妹都是先到染坊老宅碰头,再走路去坟地。闫绀把车停到染坊后晾布的坝子里,姑妈家的小面包已经先停在那儿了。冷清清的院子因为一家人再次的团聚,又有了丝生气。
大姑和大姑父不住在水田梁,而是住在离万江县城更近点的白沙镇,现在已经被划成了万江开发区。闫绀因为工作关系,能得到一些政府土地规划的内部消息,就早早给姑父一家打了招呼,赶紧把家里的房子扩建,两个儿女的宅基地上也都加盖了房子。后来果然把他们那片都规划成了开发区,姑父一家得了一大笔拆迁款,这让两家长辈间本就融洽的关系更加亲厚,闫绀也被视为几个孙辈里最有出息的一个。这次听说他也一起回来,姑父两天前就去县城买好了香烛鞭炮一应事物,今天老两口又早早带上外孙女到老宅这边等着。
“桐桐,爸爸妈妈没来呢?”闫绀一边把后备箱里带的礼物往面包车上搬,一边逗小侄女。
倒是姑父先接了话,“妮儿两口子忙着呢。清明放假,正是挣钱的时候。等晚上你们回县城了,他们做东请吃饭。”
大表姐罗燕妮在县里的客运公司上班,姐夫是开公交的,遇上节假日还有旅游包车。两口子老实勤快,女儿也生得乖巧。几个同辈的兄弟姐妹中,闫绀和表姐一家的感情最好。
“那大斌呢?”闫爹问,刚问完,被闫妈暗里捅了一肘子,甩给他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责怪眼神。
表哥罗斌就是闫爹嘴里时常念叨的那种不务正业的闲汉。同一个爹妈生养的,跟他妹却完全是两个画风。前几年闫绀在房地产公司刚站稳脚跟,姑妈就托他给他表哥找个事做。闫绀托了人情给他找了个售楼部的活儿,入职不到两个月,直管经理跟他抱怨了不下十次:一个多月房子一套没卖出去,还天天蹭着售楼部的办公电脑打游戏。谁知这大爷还先把老板炒了,说是受不了经理的气。闫绀从此对这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表兄敬而远之。
“大斌说是要看店,没空。”果然,刚才还一脸开心的姑父口气有些不悦。
闫妈赶忙打圆场道,“忙是好事,都是挣钱养家嘛。”
“忙个P,都是借口。他家那母老虎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妈接话道。儿子窝囊,媳妇养家,家里财政大权都让媳妇把持着,现在连回老家上个坟都要看媳妇脸色,婆婆的口气也满是怒其不争。
“大斌媳妇还因为拆迁款那事儿在闹?”小姑心直口快地加入进来。
于是三个女人便唱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吐槽起儿女都是债,从染坊到坟地,拉了一路的家常。
象征性地拔了几棵坟头的野草,又给所有闫家的坟上新撒了纸钱,闫姜就在几座坟冢间挂上鞭炮点了,一阵噼里啪啦之后,在闫绀祖爷爷和爷爷的墓碑前插了香烛,又烧了不少纸钱。现在面额千万的冥币都能买到,但闫家还是按传统烧的黄纸。闫绀特意分了两摞黄纸,放到奶奶和大伯的墓碑前点燃。
他的童年是在老宅的染坊度过的,那时候的染坊很热闹:爷爷奶奶,大伯一家,还有大姑妈家的一双兄妹。小姑那时候在县城读高中,周末回家时奶奶会蒸他们爱吃的腊肉糯米团。他们几个孩子或凑在院子里追打,或跟爷爷和大伯学染布。闫绀是几个孩子里最小的,也最得宠,大伯做染料时,会放一张高板凳在半人高的大木桶边,把闫绀抱上凳子,让他看怎么往里倒黄酒、加石灰,还给他根小木棍,和自己一起搅拌桶里的染料。大伯沉默寡言,却比爷爷更有慈祥家长的范儿。
现在回想起来,从奶奶去世以后,这个家就开始散了。他被父母接到身边,从留守儿童变成随迁儿童。小姑高考落榜去了省城打工。接着大伯出事,伯母带着儿子改了嫁,连堂兄的姓也改随了后爹。后来听说闫老爷子去世,这女人还带着儿子回来要分遗产,差点大打出手,两家彻底撕破脸皮。大伯的儿子就是闫炎,现在改叫许炎,前些天闫绀老妈旁敲侧击说的那个怀了二胎的,就是他媳妇。
望着一点点烧成灰烬的黄纸,闫绀不禁唏嘘。当年染坊院子里的一群兄弟姐妹,再也凑不齐了。
所以,他奸商似地回望了一眼老宅的方向,想:这房子闲了那么多年,也该给闫家带点财运了。
大姑和姑父很热情,中午饭在村里最好的饭馆预定了桌子。跟所有中国的乡村一样,水田梁也几乎在外出打工潮中逐渐沦为荒村。最近两年搞旅游开发,有些在外没有混出什么成就的,还有些想抓住机遇的,纷纷回老家开起了店铺。他们吃饭这家馆子,老板是邻村的,在外浪迹了几年,当过包工头,开过杂货店,现在想抓住机遇回乡创业。
老板不愧走南闯北见过世面,饭馆配合着吊脚楼的特点装修得别有风味,闫绀打开二楼包间的木格子窗,半个村落的景色就映入眼中。适逢清明小长假,回乡扫墓的,休假旅游的都凑到一起,平日冷清的街上也有了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架势。所谓的街,就是那一片吊脚楼中间夹出的最宽的一条青石板道。因为吊脚楼都是依山而建,石板路也是盘山曲绕,阶梯层层。配合着远处的梯田,这深山里的村落美得朴实而优雅。
对于从小在这里长大的闫绀,美景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盯着街道上的人流出神,心里却在默默算着客流量,盘算着如果把染坊改建成农家乐,这点客流量两年能不能回本?
这时,楼下的街道上涌出一队游客,叽叽喳喳兴奋的交谈中夹杂着听不懂的语言。闫绀抬眼看过去,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老师,你们不是去三阳看杜鹃吗?”脑海里的账本被打乱,他趴在窗框上,笑盈盈地和楼下的人打招呼。
被叫的人惊讶抬头,跟他四目相对,才粲然一笑,“太巧了。”
更巧的是,刚刚被云层遮挡的太阳正好在此刻露出头,于是闫绀看到的,是随着那个绽开的笑容,整个世界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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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改动也不算多。一些小细节,主要还是突出闫经理喜欢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