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冶游市·中心医院

　　秦荨火急火燎地打车到了医院门口，由于太过慌乱，付钱时她连掏钱包的手都是抖的，更顾不上看出租车的打表是多少钱，随意塞过去二十块，推门时撂下一句“不用找了”就慌忙往医院里跑。

　　“哎……”司机都没反应过来，看着女孩的背影摇摇头。

　　“千万不要有事，爸爸，千万不要有事，拜托了……”秦荨心乱如麻，拼命忍着在眼睛里打转已久的眼泪。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只是回想着电话里妈妈那令人绝望的哭泣，秦荨心里就慌得不行，不好的预感接连涌上，连带着她脚下的步子都越来越急。

　　一路上秦荨只顾着狂奔和胡思乱想，也没仔细看前方，撞到了不少人，她颤声道歉，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换来路人的怜悯，骂骂咧咧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这人怎么回事？”
　　“走路不长眼静吗！”
　　“你这小姑娘着什么急啊！”
　　…………

　　秦荨全部充耳不闻。

　　这要是搁往常，有着极好教养的秦荨是绝不可能这么失态和没礼貌的。只是此刻，无措和着急占据了她所有的思想，她来不及想别的，也无暇顾及其他。

　　到底只有十八岁，纵使秦荨看上去已经足够成熟，但隐忍情绪的能力还不到家，牵扯到最亲近的人她还是会六神无主。

　　她熟门熟路地从住院部的电梯中上了十二楼，这里她从小就很熟悉，因为这是她妈妈的工作单位。

　　只是，妈妈在外科工作，住院部离妈妈工作的楼层和区域都很远。

　　电梯缓慢地上到了十二楼，“叮”的一声过后，电梯门刚开了个一人宽的缝隙，秦荨就立马冲了出去。

　　住院部的走廊很长，白炽灯执着地照亮一隅之地，秦荨疾步奔跑，一转弯就看见走廊尽头手术室门上亮着的“手术中”的灯光。妈妈还穿着工作中的大白褂，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她把脸埋进双手，瘦弱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似是在啜泣。旁边两位秦荨自幼认识的阿姨正在安慰妈妈，她们是妈妈的同事，应当是在得知的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

　　嗡的一声，秦荨只觉得耳边一阵安静，像是谁按下了静音键，她什么也听不到，安静得令人害怕，她只能本能地靠近妈妈，来寻求一点点慰藉。

　　“妈……”秦荨终于奔到了妈妈身边，声音嘶哑，小脸煞白。

　　她先是感激地看了一眼两位阿姨，眼眶通红地打招呼：“熊阿姨，凌阿姨。”

　　她没有心思寒暄，只握着妈妈的手，两人的手都是刺骨的冰凉，冷汗濡湿掌心，秦荨看着妈妈，问道：“妈，到底怎么了？爸爸他……为什么会重伤……？”

　　赵书悦之前显然是已经哭过不少次了，抬头望向秦荨的双眼没有焦点，已然失了平时白衣卓然的气度。那眼神里的情绪很是复杂，像是失望和愤怒，又夹杂着些绝望，更多的是担心。

　　秦荨不知道爸爸做了什么才会让一向好脾气的妈妈露出这样的神情，爸爸妈妈夫妻多年都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

　　秦荨愣怔着，听着妈妈慢慢道出那个忽然间变得有点陌生的父亲所做的事：

　　“你爸爸，瞒着我跟人去做生意……前几个月他告诉我，他要去出差，工作上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领导非要他去，但是资金暂时批不周全，领导让他先私人垫上，后期再单位报销……他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一点都没多想，阿荨，你知道，妈妈一向都很信任你爸爸的……谁知道，谁知道他竟然会听了别人的忽悠去做生意啊！他哪是这块料？生意失败了他还瞒着我，躲人家债主躲了几周，他还跟我说是在出差！”

　　秦荨咬住了唇，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发白失色。

　　“我不知道你爸爸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被人找到围追阻截的，等我接到消息时……人已经在医院了。然后，所有的情况，都是警察跟我说的，他们说，这只是简单的基本情况，后面还需要再调查。阿荨，这是你爸爸吗？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把我们娘仨儿往火坑里推啊！”

　　原本情绪在熊阿姨和凌阿姨的安抚下已经平静下来的赵书悦，随着这一通诉说，情绪又逐渐地激动起来，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几个度。

　　秦荨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大脑不会运转了，她印象里的爸爸，是从小就爱妻爱子的好男人、好父亲。他会带她去公园，陪她一起做游戏，还会辅导她的作业；他会告诉弟弟，男孩子不要跟女孩子争，他是小小男子汉，要保护姐姐的……

　　这样的爸爸，为什么会突然受人教唆去做生意？是家里不幸福吗？还是他们生活不够小康？明明吃穿用度、生活消费都已经足够一家四口的开销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不是什么富豪，但也饿不死。

　　是爸爸不知足吗？

　　秦荨死死地咬唇，到这个时候了，她倔强地忍着没掉泪，可是对爸爸的感觉，已经说不上来到底是爱还是恨了。

　　静默半晌，她才问妈妈：“警察呢？”

　　赵书悦激动了一番此时已经也有些脱力，颓然地在两个同事的搀扶下靠坐到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失神地看着廊灯：“已经走了，说是等案件有了进展再联系我们。”

　　“案件？”秦荨不敢想象，这件事到底会有多严重，能影响她们一家人的生活到什么程度？

　　头一次，她觉得手术室的灯光代表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赵书悦显然已经没有情绪再继续说话了，于是她身旁的熊阿姨解释道：“你爸爸虽然是被人打成重伤，是受害者。但是，那些债主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直接报案将你爸爸欠钱不还的事告上了法院，警察已经受理了案件在进行调查，如果具体数额调查出来了，就会进入法律程序……阿荨，如果你爸爸手术后情况还不乐观的话，或者说，如果他醒不过来……这笔债，就要转给你妈妈背了。你和阿羽，可能以后的生活、学习……都会受到影响。”

　　秦荨从没想过她会遇到这种窘境，明明昨天一切还都好好的，她还在设想美好的未来，她会有好工作、弟弟也会有出息、爸妈到了年纪就退休……怎想到一夜之间，全都化为乌有。

　　自幼她就生活在单纯幸福的成长背景和环境当中，没有受过苦，最大的委屈和困难也不过是哭唧唧地跟爸妈撒娇，抱怨学习太累、军训太苦，偶尔被妈妈唠叨着要多干家务时，再抱怨几句干活也太累。

　　她其实没有经过太多的风雨，她和弟弟，也衣食无忧，父疼母爱。像她这样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第一次面对堪称灭顶的人生磨难，除了手足无措，秦荨找不到别的感觉了。

　　她沉默了许久，忍了许久，灼热的泪水终于还是掉了下来，不受控地爬满尚未褪去青涩的脸庞。

　　她迟疑地问：“我们……是不是没有足够的钱去偿还……”

　　那是一笔天文数字吧。秦荨想。

　　她全身都有些发冷，九月的冶游市其实已经很凉了，只是一直幸福欢乐甚至天性乐观的秦荨在大学里过得很是如鱼得水，也恣意潇洒，从来也没在乎过天气的冷暖。

　　而此刻，她终于觉得很冷，身体微微打颤，手脚冰凉。

　　凌阿姨看着眼前算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很是心疼和同情。她帮着靠在熊阿姨身上已经不想再说话的赵书悦答道：“不知道具体数额会是多少，但是阿荨……你爸爸之前就已经从你妈妈这里拿走了一笔钱亏了，现在又欠债，还有你爸爸的住院费和手术费……你妈妈的工资，可能会负担不起。”

　　“那怎么办啊？我和阿羽，还能读书吗？”秦荨艰难地开口，满脸木然。

　　赵书悦此时突然就说话了：“只能……卖房了。”

　　秦荨骤然抬头，望着妈妈决然的面容，脸上霎时血色褪尽。

　　已经要到这个地步了吗？怎么可以？那是他们的家啊，是装着她一生中美好回忆的地方。何况卖了房她们住哪儿？睡大街吗？

　　“不行，妈妈，不能卖房，你不要卖房……”

　　电光火石间，秦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抓着妈妈的手拼命恳求，摇晃着小脑袋泪涕横流：“我会想办法，妈，你相信我，我会有办法的，不要卖房好不好……？”

　　赵书悦呜咽着抱住秦荨，哭腔颤颤：“傻孩子，你能有什么办法……乖，你别管了，你和阿羽都好好读书，这是大人的事儿……总之，总之妈不会让你和阿羽缀学的，啊？”

　　“妈……”

　　秦荨从来没听过要强的妈妈用这样低姿态的声音说话，妈妈要怎么解决问题，又会去做什么？秦荨不敢想，她脑子一团浆糊似的胡思乱想了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社会新闻那么多，她不想，也不愿自己的家庭成为那些悲情新闻当中的一份子。

　　就在秦荨还要再说些什么劝妈妈打消卖房的念头时，手术室的灯光灭了，有护士从里面走出来，问道：“秦怀义的家属在吗？”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赵书悦擦了擦眼泪，收拾了前一刻的软弱，把自己装进端庄仪态的赵医生的壳子里。

　　她带着一身白大褂施然起身，面容峻冽，没有了以前暖煦的笑容，但依旧让人不敢看轻：“我是他妻子。”

　　小护士虽然不是外科的，但赵医生的优秀，是全院上下皆知的。她的医学论文，有几篇甚至是刚毕业到医院实习医学生的参考文献。

　　见她过来，小护士也明显怔了怔：“赵医生。”

　　“说吧，手术什么情况？”赵书悦冷静得过分，语气平淡得仿佛这二十年来对秦怀义的感情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

　　秦荨木然地听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又抓着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道：“熊阿姨、凌阿姨，麻烦你们照顾一下我妈妈，跟她说，我有办法凑钱了，让她千万不要卖房子，谢谢你们了！”

　　说完，秦荨就转身又风一样地拔腿往外跑，熊阿姨和凌阿姨都来不及唤住她：“哎，你这孩子……！”

　　秦荨想起了那位要包养她的神经病金主，心里被绞得生疼。

　　什么好人家的孩子，什么不会舍身求荣，对于现在的秦荨来说，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了。

　　医院大楼外面，明明阳光明媚，她却觉得，黑云压顶，眼前一片灰暗，她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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