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旁风

　　崔珩点点头，不明白眼面前的少女态度为何变化得如此之快。

　　少女脸色顿时严肃，浪漫之色尽失。

　　“妾身姓名卑贱不堪，世子还是不要听了。”

　　崔珩急得耳朵都发红了。

　　“姑娘的意思，崔珩实在不明白！”

　　少女不再作答，只是迅速转身，逃跑似的拔腿就走。崔珩哪里肯就这样放她离开，也追上去，想也没多想，一把就捉住了少女的手腕。

　　那手腕着实纤细柔嫩，握在手中，就象是握着一簇涓涓细流一样，仿佛一使劲儿就能握碎了去。
　　崔珩瞬间心软得不能自己，只想要倾其所有地守护这个水一样的少女。

　　少女被这么一着，慌乱不堪，又羞又气，脸上登时红一块白一块，一双乌溜溜的杏儿眼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盯在地上。

　　她稍一用力，白玉似的小手便从崔珩的手中溜了出去，用温柔而不失严肃的声音掷地有声地说。
　　“世子请自重。”

　　崔珩自知失态，但他实在无法让心尖上的少女就这样离去。

　　“小生失态，请姑娘宽恕。只是小生用情已深，还望姑娘可怜。”

　　少女后退两步，整理衣衫，双眼仍然盯在地上，表情十分严肃。

　　“妾身实在没有想到公子竟是章华王府的世子，实有僭越，望世子原谅。妾身无意攀龙附凤，还望世子莫要为难。”

　　“今日荷花池畔与姑娘论荷，得知姑娘锦心绣肠，素净纯佳，着实让小生难以忘怀。我确是出身章华王府，但绝无半分骄矜之意。只愿……只愿与姑娘携手看荷，了却余生。还请姑娘大发慈悲，告知闺名，以略解小生相思之苦。”

　　荷花池畔的悠悠清香和灼灼蝉鸣令崔珩心焦难耐，一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空灵幽香缠绕在他的心头，他简直被眼前的少女折磨得心神憔悴。

　　所爱之人近在眼前却不可得的痛苦，这位十四岁的少年还是头一回体会，而他也绝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在崔珩心中，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木庭素就是他注定要携手一生的人。

　　她满足了他梦想中完美妻子的一切条件：柔情似春水，素雅如夏荷，目含秋波，冰雪聪明。

　　而且她品格高洁，绝无凡夫俗子们攀龙附凤的心眼。一听说章华王的名号就立刻将自己拒于千里之外，实乃清流。

　　木庭素看着眼前的少年，知道事情已经做成了七八成了。她也不就应允什么，只是迅速丢下几个字，就匆匆向回廊走回去了。

　　“明日的投壶大会我还会来。”

　　身边只剩下那游丝一般的香气，崔珩心里空落落的，在原地愣了片刻，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没有什么恋爱的经验，并弄不清楚少女究竟是应允他了，还是没有应允。他只是知道，她对自己终究还是有情意的，只是被那章华王的名号给妨碍了。

　　他怅然若失地跟着少女刚才走过的小路，也慢慢地回到回廊上去。突然，草丛里的一方雪白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少女的丝扇子。

　　崔珩的心跳得飞快。

　　他环顾四下无人，连忙将那扇子拾了起来，藏在袖中，一直走到没人经过的树丛中，才从怀里掏出来细细地看。

　　这时他方才看清，原来那扇子的竹柄竟是雕刻成了三结莲藕的模样，又涂成了玉白色。

　　这位姑娘的心思竟然这样精巧，让崔珩一时心神恍惚，想着若是用白玉去雕琢，必能像那姑娘的纤纤玉臂一般，温润滑腻。

　　崔珩摩梭着那扇柄，只见扇面的一角，用淡黄色的丝线绣着极细小的一个“素”字，远观根本不易察觉。

　　当天夜里，木庭素正在宅中与父母兄弟一起用茶，门房小厮进来通传，说是门外有人要送一件东西给姑娘。

　　叫送了进来，正是白天投壶大会上的那匹荷花锦。

　　来送东西的只有一个少年，看上去十三四岁年纪，虽是一身黑袍，也能看得出穿着甚为华丽，谈吐气质也很不凡。

　　他自称克焉王世子司徒保贴身的随从，名叫田生，然而交出的信中，属的却是崔珩的名字。

　　以章华王府家风之严，崔珩是绝不可能有机会私自送礼送信的。不过司徒保无长辈看管，又不拘这些小处，自然是很愿意替朋友帮这个忙，从中传递礼物情书。更何况，他也盼着看到木庭素穿着荷花锦的样子。

　　嬷嬷打点了田生，将他送出门去，木庭素直等到嬷嬷回来了，才气定神闲地将信拆开了来看。

　　倒是木齐礼激动得有些坐不住了。

　　“送礼哪有夜里送的？这更是看得出他心急难耐了。素儿，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无非是些一见如故，惊为天人，思尔极甚，辗转难眠云云，叫我务必收下这礼，还约我明日午后再到那荷花池子边去相见。”

　　木庭素说着，随手将那信一折，递给了木齐礼。

　　木齐礼看毕，眼角眉梢都笑开了，将信往旁边一送。夫人接了去，跟儿子凑在一块儿读起来。

　　第二天一整个早上，任凭崔珩如何费力寻找，都没能在人群中找到木庭素的影子，只看到木齐礼带着木庭素的哥哥木廷筠坐在远处。

　　见崔珩坐立难安，司徒保立刻派田生骑快马回府，看看木宅那边是否送了回信来。不到半个时辰，果然带了回信来，说是早上两人出门后不久，由木宅的小厮连着退回的荷花锦一同送来的。

　　崔珩一听，立马将信夺来，迫不及待地拆开了读。

　　“世子抬爱，素惶恐难安。能与世子当面论荷，别无所求。然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但留世子一方书信，引以寄情，其余悉数退还，并以为别。”

　　这封诀别信，其实是木庭素早就拟好了的。

　　凄楚可怜，欲言又止，表白心迹的同时，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木庭素深信，这封诀别信一定能再助自己一臂之力。

　　木庭素算得果然没错。

　　别说是早已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崔珩，就连一旁的司徒保，也被她用情之深和身不由己的拒绝所感动。

　　崔珩捧着信，久久未能说话，到了最后只是哽咽着说。

　　“没想到她的字也写得这样好……”

　　在司徒保看来，这简直就是戏本子上的经典爱情故事，是三生难遇的旷世奇缘。他向崔珩保证，自己一定会全力相助。

　　于是在投壶大会的最后一天，依旧缺席的木庭素在街上逛集市之时，自己连同身边跟着的嬷嬷，一同被人捂上嘴，没被任何人察觉地拖上了一辆马车。

　　其实木庭素早就注意到自从自己回信那天起，田生每日来送信，吃了闭门羹后总不走，反而带着人在木宅附近徘徊。

　　她想着要让崔珩多急些时日，一直拖到了这一天才出门去，身边故意只带了一名老嬷嬷。

　　木庭素只当崔珩是一个戏本子看多了，满脑子情爱传奇的无聊世子，而司徒保倒是挺有些意思
　　。
　　从他当日毫不避嫌，自告奋勇地出头去投壶赢彩头的时候，她就对他感兴趣了。

　　而当天晚上他又派贴身的随从送礼送信，还在亲自木宅门口安插眼线，现在居然命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自己绑走。这一层一层的，就更有趣味了，简直是一个任性得不得了，又率性得不得了的少年。

　　车子停下来了，田生陪着木庭素下车去会面，另一名穿黑衣的随从则留在车上看守嬷嬷。

　　这里木庭素从未来过，看起来像是哪个王府的偏门，她猜想大概是克焉王府。

　　漆着朱漆的小门打开了，里面是一条窄窄的碎石巷。木庭素几乎盼望着前来相见的人是司徒保了。

　　但崔珩是只身一人来的，身边就连一个贴身的随从都不见。

　　他站在碎石巷子中间，满面的愁苦，脸颊凹陷，看上去消瘦了许多。看到木庭素，他挤出一个凄苦的笑容。

　　“多日不见你。素儿，你可好吗？”

　　“妾身很好，多谢世子关怀。”

　　“我打听过你的生辰八字，你比我小一岁，就叫我珩哥哥，可好？”

　　木庭素低眉顺目。

　　“妾身不敢。”

　　“素儿！素儿！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大可以想对我说什么，就对我说什么，不必顾忌！”

　　“世子为何不肯放过妾身？”

　　“我看过你的信了，你心里是有我的！”

　　“如果世子看过那封信，自然也就明白素儿的苦衷。既然终是无果，为何还硬要拉着素儿深陷其中？素儿会终日清心静修，将……将与珩哥哥的种种都慢慢忘却。珩哥哥也都忘了吧。你我今日一别，各自安好。”

　　这两声珩哥哥，叫得崔珩酥了半截。

　　他看着自己的素儿妹妹。

　　她看上去似乎更加纤弱莹白了，大概是这几日茶饭不思，人消减了。

　　一双灵动的杏眼此刻垂着，睫毛上似乎挂着晶莹的泪珠子，看得他因过度怜爱而心碎欲裂，满腔的情愫终于再也收不住，全部倾泻而出。

　　“我今天就去与父亲母亲说，除了素儿妹妹，我谁也不要！你放心，我定会给你名份的！”

　　木庭素终于听到了这七天以来梦寐以求的那句话，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失态了，却在最后的一刻努力地忍住。

　　她只是抬起双眸，淡淡地看了崔珩一眼，看得他简直忍不住要摒弃什么礼数教养，只想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能有珩哥哥这句话，素儿已经心满意足了，实在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那日的荷花池畔……珩哥哥就当是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珩哥哥如果真心心疼素儿，就请放素儿回去。”

　　木庭素说完，也不再去看崔珩，只顾低着头往回走，任凭崔珩在身后如何的唤她，她都不为所动。

　　她很清楚，男人口头上的承诺和切身的行动很有不同，若不能让他去把这承诺兑现，那自己到头来仍将功亏一篑。

　　这样一番欲拒还迎的说辞，让七天之中饱受相思之苦折磨的崔珩彻底崩溃了，他此刻只想完全地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其他的，连追两步，一手抵住石墙，另一手捉住木庭素的肩膀，紧蹙的眉头和凹陷的面颊里是藏不住的苦闷。

　　他垂下头，也终于放弃了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在她的耳边，用近乎凄婉的声音说出那两个字。
　　“求你……”

　　木庭素知道，自己已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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