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光影憧憧中，霍离泽一眼就看到了光彩夺目的柳羽林，尽管此刻的她早已不是垂头挨训的女生，风姿蓬勃，俨然尤物，又隔了长长的六年光阴，但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眸子深处有簇光几不可见地一闪，但他并不准备打招呼，目无表情地与他们擦身而过。
　　柳羽林只听得范宁山在耳边喊了声“霍校长”，已神魂俱散，茫茫然不知此身何在。
　　她只觉得在那里多呆一时即难熬一时，分分钟如芒在背，她看向范宁山：
　　“我想先回去了，行吗？明天还有一个设计稿要赶出来。”
　　范宁山巴不得，立刻起身与同事告别，旁边的一个男老师难掩失望，悻悻然看着羽林离去。
　　走到门口，范宁山帮羽林穿上大衣，将长发拢出来，准备再牵她的手，才发现柳羽林的双手早已插进了大衣口袋。

　　范宁山去取车，柳羽林走下小礼堂的阶梯等他。冬夜的校园很萧瑟，也安静，羽林昂起头看月亮缓慢地躲进厚厚的云层，可能要下雪了吧！好冷！
　　“羽林……”柳羽林一颤，低哑的熟悉的声音擦过耳朵，她知道，那个魅惑的男人就在背后，突然，柳羽林感觉身体一晃，被身后的男人紧紧抱住，只一瞬，便放开，快得仿佛幻觉。但是她，自始至终，一动也不敢动，没有说话，没有回头，也没有表情，感觉周围的空气被完全抽离，只余那一声“羽林”，在心尖来来回回，纠纠缠缠，把她的心磨得一阵麻又一阵痛。

　　范宁山下车，看到羽林一个人站在路边，神情疲倦，止不住泛起心疼。
　　车上，柳羽林恹恹的，范宁山说十句话，她答不了三句，一直看车窗外的风景，寂寥而遥远，范宁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将目光收回，打开音响，也不说话了，专心开车，小小的空间里只留下空灵的歌声，把人带进千山鸟飞绝。

　　整个晚上，柳羽林都在做梦，梦见自己在校园的小树林里兜兜转转，却怎么也走不出，突然跳出一个女人的脸，很苍老，不说话，一直流泪，流泪，流得羽林心烦意乱。醒来后，天还是暗沉沉的，羽林却再也睡不着。她起床到厨房，拿出砂锅，抓了把米，开始熬粥。羽林一个人住，房子是自家的，自由清净，也寂寞。她喜欢喝粥，尤其喜欢自家熬出来的又稠又香的白粥，就算没有任何佐菜，清吃，都可以吃下一瓷碗。她把火拧开后，又跑回卧室缩进了被窝。一个人过日子，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柳羽林喝完热乎乎的白粥，顶着黑眼圈去上班了，今天，真的有一张设计稿要赶，不是诓范宁山的。她打开电脑，把昨天晚上见到的人和发生的事统统清理出脑，专心地工作。柳羽林就是这么一个用功的人，她若肯做一件事，总有办法聚拢精神，专心致志地投身进去，当然，英语学习除外。思及此，柳羽林微不可辨地吁出一口气：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这一天，柳羽林工作狂附身，与设计图浑然一体，小迟几次仪态万方地过来要找她聊天，都被她以白目的表情挡驾回去，全然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到，我不回应。弄得小迟很是无趣。
　　等到完工，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下午，范宁山打来个电话，说要值班，不来接羽林。羽林收拾好办公桌，穿上棉外套，锁了门出去。

　　走出公司大门，柳羽林就看见不远处的马路边，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倚在一辆黑色路虎的门把处，抬起头，眉眼俊朗刚硬，不就是霍离泽。他显然也看到了柳羽林，走近，拦住柳羽林，二话不说把她拖去，打开车门，一塞，砰，关上，上车，发动，车子轻快地滑出，不看柳羽林一眼，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好象已经做了千千万万遍，迅疾得叫柳羽林来不及做出一点反应，等她回神过来，车子早已驶出几丈远。

　　柳羽林不说话，霍离泽也不说话，两个人沉默着，沉重地沉默着。柳羽林觉得那种迫力尤胜当年。
　　霍离泽转过头看她，这个女人，素净温婉，还留有当年女学生的气质，六年的时光仿佛从未远走。但，昨夜她明艳如姬，颠倒众生，什么时候她居然已经成为一个可以叫男人神魂俱醉的女人，呵，她从来都是！还竟然跟范宁山手牵手出现在他面前，尽管他压抑到滴水不漏，但心如针扎，脑门上有一根筋别别直跳，快要爆炸！六年了，她音讯全无，水珠一样人间蒸发，甫一现身，就跟别的男人上演恩爱秀！
　　“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联系我？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是不是在跟范宁山谈恋爱？”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果然，一旦开口，就是连珠炮式地发问。
　　柳羽林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问题。
　　“一个一个问答，我听着。”霍校长相当霸道。
　　昨夜，他乍见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柳羽林竟然就这样活色生香地站在他的面前，他以为此生已不得见，又以为他会等得更长久，六年来，她不会知道他是如何走过来。昨夜，他生生克制故意不理她，却又忍不住拥抱她，但是，还是舍不得不来见她，就算再伤一次，就算再用一个六年来交换，也甘愿。从重逢到现在，不到24个小时，他始终如踩云端，就算此时此刻，柳羽林就在车内，柳羽林的气息就在身边，他还是觉得如此不真实。

　　柳羽林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内心的情绪压住，平静无波地开口：
　　“我一直住在姑姑家，大学毕业就回来了。我没有了你的电话号码，况且，我找不到联系你的理由。至于谈恋爱，私事一桩。”言毕，直视前方，似乎对川流的人群有无限浓郁的兴趣。
　　霍离泽见她果然一个一个答来，但被她的口气弄得气短，俨然手下的老师在汇报工作，而话里话外，显然把他当路人甲，疏远得何止千万里。
　　是，他没有资格再管她，这个冷血的女人，甚至不屑给他一个电话，她怎么就能做到，相忘于同一个城市。
　　“范宁山明年好像要评特级教师。” 霍离泽换了个话题，装作老朋友一样谈心。天晓得，他回去做了多少功课，翻出了范宁山的资料，要不然又怎么能把刚下班的柳羽林截住。
　　“你想干什么？” 柳羽林一惊，显然他误会了霍离泽的意图。
　　霍离泽看她踩尾一般心惊肉跳，差点一口气堵住，被活活憋死。“我能干什么，打击报复啊，他是我情敌吗？柳羽林！”
　　柳羽林低下了头，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赧。
　　霍离泽转过脸看看，随即就轻松地问了句：“去哪里吃饭？”
　　“不去，前面公交车站把我放下。”柳羽林觉得，此时车厢内的气氛相当诡异，气流多变，身份暧昧，简直如坐针毡，想快快逃离。
　　“这么晚了，饭总要吃的，我等你都等得饿死了，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又来苦肉计！你来等我关我何事，又不是我哭着闹着求你来的，爱吃不吃。柳羽林这么想归想，却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车子停在了一家粤菜馆门口。
　　霍离泽打开门，把手伸过去准备牵柳羽林出来，羽林瞟了他一眼，一侧身，自己出来了，霍离泽当场面色不霁，想起昨天晚上，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却也无奈。
　　两个人对坐着吃饭，“明明知道彼此不再情深，无谓再三迫近……”柳羽林的手机铃声响了，羽林从包里翻出来接听。“喂，哦，在吃饭。不是，跟一个朋友，好了，明天陪你去看房子。”
　　看房子？是不是意味着要拉埋天窗？霍离泽听到这里，心就急速往下沉，怎么抓也抓不住，看她巧笑嫣然的样子，肯定是范宁山打来的，于是一脸阴霾：“要结婚了？”
　　“结婚？是啊！” 柳羽林对他的突然发作，非常吃不消。
　　霍离泽顿觉眼前一黑，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以为是翻开重逢的新一页，却是早已写就的结局，一字一句，干卿何事。柳羽林就在咫尺，不过是一个拥抱的距离，思念与渴慕在心底重峦叠嶂，但却突然横亘出千山万水，一秒钟，已遥遥不可及，只好涩涩地开口：“祝福你！”
　　正舀起米饭送往嘴边的柳羽林猛然抬起头来，因为太急，一粒米饭粘在嘴角，明明迷糊，却偏偏俏皮灵动。霍离泽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帮她拂掉，指尖触到羽林嫩滑如脂的肌肤，雪样轻柔，丝般细腻，眼睛恰似一潭寒水，照见最深的绝望，此时的霍离泽心痛得无以复加，我还是失去了你，失去了你……柳羽林看得怔住了，但她很快惊醒，并且意识到了霍离泽的误会，解释道：“是我同事小迟结婚。”说完又想，我干吗跟他解释这么多，跟这个人早已没有任何瓜葛，但随即想起他刚刚的表情，心还是剧烈地撞了一下。
　　这厢边霍离泽傻了，思维有点搭牢，缓过劲来才发现自己竟摆了道这么深情的乌龙，好歹，血液汩汩回流到心脏，那些冰封一点一点裂开，融化，春暖花开。

　　看到羽林的手机放在桌上，霍离泽一把拿过来，一个键一个键使劲地按下，拨通，然后送还回来，说，“我的号码存好了。”回想刚才那一瞬，真的险过闯鬼门关，生死悬一线，不敢再想下去，霍离泽暗暗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让这一天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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