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急

　　医生严肃地告诉我，我必须做手术。

　　她从来没有这样子凶我，从我生病开始。

　　“你拿生病这件事，只能博同情，不能博爱情。到了最后，得不偿失。”她盯着我苍白的脸。

　　她无趣就在于，看得太清，生活就没有希望。我如若像她那样，估计早就失望到绝望。

　　“可同情也是情，况且，我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了。”我声音虚弱。

　　你看，我常常抱有幻想，所以爱得奋不顾身，爱得热烈鲜活。

　　她看我这样，声音又揉下来。我知道，我都这样了，她舍不得高声和我说话。

　　老板也站在一旁，他面色已经很黑了，有种他在会议室里发火前风雨欲来的低气压，我能感受到。
　　“孟晚，听医生的，你不懂，你不要任性。”他最终还是没对我发火。

　　我看着他和医生两个隐忍着怒火不与我发作，我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他们俩异口同声。

　　我摆摆手，我果真病得不轻，轻轻一笑，我从腹腔疼到胸腔。

　　“你们走吧，我再考虑考虑。”

　　他们无可奈何地看着我，面子上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明天之前，给你们一个答复。”
　　他们这才离开。

　　我又合上眼，我起初只是觉得日冠刺眼，然后就睡了过去。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往往我意识还 清醒，身体就已经沉睡。

　　我感受到他推开房门，进来。他多傻，他的脚步在走廊上还清晰响亮，到了房间里就放缓了许多。

　　他以为这样不会打扰到我，可是他还在外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到来。

　　然后我又陷入了无意识中。

　　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夜晚，华灯初上，不知过了多久。我偷偷眯着眼看他，他正在看文件。

　　哦，他几乎是住在了医院，我差点忘记他也有自己的事业。

　　他刚开始也用笔记本电脑，可他说辐射伤眼，就改用纸质的。可怜了那秘书，天天给他送材料。

　　他还不知道我醒来，于是我睁开一条缝，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他带着无框眼镜，只有我晓得，他那眼镜平光的，他带着纯属装装样子，告诉世人他在办公罢了。我看浓淡适宜的眉，他高挺的鼻梁，向上挑的桃花眼带着一点倦色，却不影响他的面容。他皮肤白皙，面容带着点女相，却何当下流行的奶油小生大不相同，他一副活脱脱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样子，难怪不光我，其他女人也爱他的皮囊。看一次，就少一次，我几乎带着这种执念，想把这张脸刻入脑海。

　　这时，他放下了文件，摘下了眼镜。

　　“睁眼吧，别偷看了。”他带着笑意。

　　还是被发现了。我一生中最多的伪装，都是在他面前，可伪装最差劲的时候，也都在他面前。在他的目光下，我给他看原原本本的自己，又给他看的不是我自己。爱情都是这样吗，让人迷失自我还觉得自己找到了方向。

　　我听话的睁开眼，带着被发现时那种，应该流露出的笑。

　　刚刚睁开眼，日光灯还是显得刺眼。我还没来得及闭上眼，他修长的手已经挡住了我的视线。

　　他袖口离我很近，他的袖口泛出冰冷的感觉。我记得，这个是我前几年送他的礼物，只是没想到，他还保留着。

　　他手腕上有他惯用的男香味，宝格丽大吉岭。

　　我曾经偷偷喷在我自己的被子上，想象他还在我的身边。

　　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一个人的夜晚。

　　我有些失神，用力嗅了嗅他身上那种廉价商业香的味道。按理说，他这个身价的男人，不应该用这样大众的香水。可这不妨碍我喜欢这个味道，这时他少年时期保存下来为数不多的特征。
　　我想让这个味道变成我血液的一部分。

　　待我慢慢适应了光线，他还没有把这只手拿走。

　　我用手拿开他的手，这只手还算完好，不像另一只，上面挂满管子，比手链还夸张。

　　他握住这只手，我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高我不少，很暖和。

　　他不松开，我也不想让他松开。

　　外边灯火通明，他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我一直喜欢夜晚，我曾经与他共享过无数个夜晚。

　　晚上我们两个灵魂过度矫情，一切都暧昧得正好。黑夜将他的谎言美化，也将我的居心粉饰。好莱坞的片子里，夜晚能让两个陌路人产生情愫，何况我别有用心，故意为之。

　　可像小美人鱼，谎言无法撑到白天。我与他只有相爱的夜晚，没有相爱的白天，因为我们都清醒。

　　他不想，我不敢，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你松开手。”我想，我总要先放开一次手。

　　他没有，他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插进我的发丝。又滑过我的脸颊，在我的下巴上流连忘返。

　　我头发掉得厉害，我都始终没有把它们剪掉。

　　因为他会来。从前就是这样。我怕他不来，又怕他来了，觉得我不好看。

　　“你疼吗？”他小声问，不像是问我，倒像是他在问自己。

　　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本来一切你都可以接受，可以忍耐，他一问，你就受不了了。

　　疼，怎么不疼呢，不是撕心裂肺的疼，那种至少来得痛快。这种隐隐的疼，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不知道会在哪结束，像被一把不够锋利的刀凌迟。他一问，所有感官被放大，又放大。

　　我没说话，因为我哭了。

　　不是流泪，是哭泣，眼泪不受控制地跑出眼眶。

　　他显得手忙脚乱，帮我拭去眼泪。

　　可我越哭越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停不下来。

　　“对不起。”隐约间，我听到这句。真奇怪，又不是他让我生病，他道什么歉。

　　“晚晚，我们做手术吧。”这句我听的清晰。

　　泪水将他的样子分裂，成了一团影子。

　　外边世界五光十色。

　　我突然不哭了。

　　他耐心帮我擦干最后一点泪痕。

　　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雕塑。

　　他面部线条紧绷，他的目光看向我时，甚至带着请求。

　　他与我最爱时，也没有这样小心翼翼。

　　“好。”

　　他放松下来，吻着我的额头。

　　好像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一般。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医生找来的援兵，但我知道，我从来拒绝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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