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变

　　每次死人之后的死寂已经成为了一种礼仪，眼镜男人、黄人老者、年轻白人和我，我们四人面对面坐着，默默地吃着自己手里的食物。
　　刚才的插曲打断了眼镜男人和西装男子的对峙，但后者显然并没有放弃，坐在不远处一边吃一边紧紧盯着眼镜男人。眼镜男人坐在我对面，他吃的很慢，咽下去的时候可以看到滑动的喉结在发抖。
　　沉闷压抑的气氛犹如血味不断向所有人压下来，我嘴唇发凉，面包和烤肉沾了双心男人的血，吃进嘴里有一股血的咸锈味，活像我在啖人肉饮人血。
　　我勉强吃了半个面包就没什么胃口了，把剩下的食物塞进裤子的口袋里，找了个离人和尸体都很远的地方躺下。
　　这是我确切意义上的第一次杀人，然后，我活下来了。但我活得并不好，每次都要面对一个同伴的惨死，这种苟且偷生的办法让我感觉恶心。
　　不过，现在转机来了。
　　双心男人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可能——一个杀死光人的可能。它并非无坚不摧，也会痛苦，也会受伤，也会逃命，这对于我们来说是莫大的喜讯。
　　更何况它行动得并不快，只要下一次，有谁能拿稳住刀，抢在光人动手之前狠狠劈一下……
　　我在脑海里不断播放着假想动作，越来越兴奋，情不自禁地跟着晃手，忽然觉得事态明朗了起来。
　　我躺不住了，当即跳起来，拉着眼镜男人跑到一边。面包紧缺我就用双心男人的血做代替，在地上画出我的计划给他看，期间年轻白人拉着黄人老者也跟了过来。
　　我一再强调时间上的差距，眼镜男人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严肃，从严肃再到惊讶，最后变成了欣喜。
　　这确实是一个冒险的假设，并且可行性不高，但若能成功，剩下的七人都能获救，如若失败，也只是常规死亡，剩下的人继续探索就是了。
　　眼镜男人赞许地点点头，难得的笑了一下，年轻白人还凑过来重重地拍了两下我的肩膀，我也为自己想出了一个能拯救大家的方法而感到高兴。
　　这时，黄人老者却一脸严肃地咳嗽了一声，在地上画了个小人，然后在旁边点了个问号。
　　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我愣了一下，和年轻白人互看一眼，年轻白人立刻退后一步，脸上的微笑变得僵硬。我再与黄人老者互看一眼，老人还没表示，我自己先羞愧地低下了头。我还没丧心病狂到逼着一个老人上阵肉搏的程度。我再去看眼镜男人，却看到他正在向权杖三人看去。
　　唯独权杖三人不可能，他们三人以西装男子为核心，西装男子又与眼镜男人发生了摩擦，绝对不可能答应这种送命的差事。
　　眼镜男人显然对此也心知肚明，他错开眼，落到双心男人倒在地上的尸体上。
　　“……”
　　在某一瞬间，我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决绝。眼镜男子站起身，垂眼看着我们三个，神情庄重。他缓缓抬起右臂，张开手掌，在胸前轻轻拍了一下。
　　黄人老者噌地一下站起来，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嘴型变了几变都没发出声音。眼镜男人摁住老者的双肩，目光沉沉地看他，然后缓缓摇头。
　　这一下再没有人否决，大家都沉默得可怕，我心里高高悬起的大石头却在这一刻砸进了心底。
　　我们其余三人都站起来，满怀尊敬和惭愧，和他握手拥抱，在此送别一位可敬的烈士。
　　食物变得紧张起来，因此一丝一毫的多余消耗都要尽可能的避免。歇足了脚，我们就再次动身，离开石室。
　　石壁开启，预料中的火光却没有亮起来。我们举着火把，火把放出的光线一个劲地向石壁后的黑暗钻去。
　　“咦？”我吃了一惊，把火把向前送了一下，发现石阶竟然比前面几条走廊都宽了好多，眼前的石阶两壁间距起码有二十米远，壁上没有凹槽，因此也就没有火把。
　　竟然是故意的，原来火把是做这个用的！
　　我如梦初醒，看着面前的石阶一阵，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在第一条走廊中，我之所以会取走火把是因为它的不规则放置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种不规则放置肯定不是一个正常的对称主义建筑设计者会采用的。如果在对称度极高的建筑中出现不规则放置现象，只可能是有人有意为之。可能是光人，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人做的。
　　但无论是谁做的，他一定有着某种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在提示？在提示什么东西？
　　如果是光人有意提示，那就证明它其实是希望我们这些人拿走火把的，可它为什么希望我们拿走火把？难道除了杀人之外它还有别的目的？
　　如果是其他人的提示，那又会是谁？建筑最初的建造参与者？还是其他进来过的人？
　　建造参与者我实在无法揣度他的想法，但如果是其他参与者，他们是怎么知道后面会有需要用到火把的走廊的？
　　这种得不到答案的思考令我更加不安。我反身快步走回到来时的石壁下敲敲打打，试图寻找开启的机关，然而石壁纹丝不动，反倒招来了其他人探究的目光。
　　没有，什么都没有，其他参与者所为的可能性一下被压缩到最低。
　　我突然想到之前的壁画。那些壁画，存在了极为长久的时间，一言不发的收割着别人的性命。还想到了受光人操控的蛇潮。
　　我们是被饥饿驱赶着走到此处的，但本质上其实是被施加这些威胁的什么人胁迫着前进的，包括思考，包括死亡，都在对方的催促范围内。
　　从脚趾尖开始，似有若无的刺痛往我身体里钻，胃部紧张得抽搐起来，心里生出被人算计了的恶寒。我扶着石壁，身体慢慢滑落，嘴里发苦。
　　都是被算好的。
　　每一步挣扎，每一番思考，每一次尝试都在人家的计算范围之内，我们一直以来都在扮演着提线木偶的角色。
　　我突然开始厌倦这一切，抬起头来看向其他人，恍惚中看到一张张展露着恶心笑容的脸，再眨眼，其他人的脸又恢复原状，盟友们担忧地看着我。
　　“喂！”西装男子不满地喊了一声。他站在出口前，手持火把，脸上写满了不耐。
　　“还是前进吧。”我听见自己的身体这样对我说，“必须要前进，在饿死或者脱离之前拼命前进。”
　　我推开眼镜男子搀扶我的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举起火把跟上了小队的步伐。
　　走廊里弥漫着雾气，色黑无味，阻挡了光的传播，三米之外的东西就看不清楚了，一旦失去方向必然十死无生。黑暗中，我们只能凭靠朦胧的火光摸着墙壁前进，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重重回响。
　　感知上的一再削弱使所有人都烦躁不堪，西装男子重重地踩着皮鞋，清脆的哒哒声成了呼吸、脚步声之外的第三种声音。
　　这一段路比起前几段明显慢了许多，但我们到达下一面石壁时却没感觉到额外的疲惫——一切都被控制得刚刚好。
　　这一面石壁上的内容被大量的血迹遮盖，要仔细看才能看到。画中死者已经躺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仅用一条矩形代替身体，腹部开了个大洞，人血涂满整面墙壁。
　　不是画出来的血，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气味刺鼻的血。
　　这样的惨状之前已经看了两次，但是，无论看多少次都无法忍受，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恶心。
　　这就是我的感想。
　　规模空前巨大的石壁上沾满黑色的血迹，四周暗藏在墙壁内的火光将石面染成一片黯然的橘色，心形图案中间洞穿，可以直接看到墙壁对面。
　　我无法控制地发抖，口腔扩张，干呕的欲望无比强烈，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眼泪已经滑到了下巴上。这并不是我的主观意愿，而是这具身体在遵循着它自有的意识哭泣。
　　有人拍了下我的肩，我赶忙擦干净眼泪。眼镜男人不吭声，也不多做表情，一直站在我身侧，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他用的力气很足，手在微微颤动。黄人老者叹息一声，低下头不忍直视，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绷起的青筋。
　　“咚！”
　　墙壁上升至头顶，我走入石室。
　　这一回的食物量和之前的差不多，但是这一次，我丝毫感觉不到饥饿，身体还没有从巨大的痛苦中脱离，任何气味都令我难受。
　　我和眼镜男人、黄人老者席地而坐，刀横放在各自的腿上，为接下来的计划蓄积力量，年轻白人拿着一块面包一个劲儿地啃。
　　等了差不多五分钟，另一侧的墙壁缓缓抬升。
　　时机到了。
　　那股令人心悸的气息还未来得及散开，眼镜男人突然闪电般起身拔刀，冲到墙壁前对着光人露出的小腿就是一记横砍。金色的光流从切口处迸射而出，身材巨大的光人吃痛哀嚎，砸得石壁摇晃。
　　石壁抬升的很快，到光人肩部时，眼镜男人只先手砍到三刀，一刀小腿，一刀大腿，一刀小腹。
　　光人的脸露了出来，两只竖眼痛苦地扩成了圆洞，嘴大张着，占据了半张脸，远比体表亮度还要亮的光芒从这三处发出，刺得人眼睛生疼。
　　光人正面向前扑倒，眼镜男人碍于它的亮度，不敢直接贴近它，于是擦着它的下肢绕到身后，一刀扎穿膝盖，一刀砍断脚踝，让它挣扎不起来。然后灵活地跳了几步，躲开光人背过来抓他的手臂，斜着一刀捅进光人的眼窝里。
　　大量的光流随即喷涌出来，流到地上甚至腐蚀了石砖，发出水浇到热油上的滋滋声。
　　好！
　　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惊险异常，能够收尾收得这么漂亮，令我非常吃惊。
　　光人死了，这样一来，大家就得救了。
　　我喜不自禁地向眼镜男人迎过去，黄人老者比我更快一步，一改之前的老态龙钟，以几乎算是扑的姿态跑向眼镜男人。眼镜男人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张开怀抱迎向黄人老者。他身后光芒越来越亮，从我这个角度来看就如同神明下凡。
　　“咻。”
　　伴随着空气被割裂的尖锐哨声，眼镜男人背后突然飞出大片光点，黄人老者大吼一声，横拉眼镜男人一把，二人立刻调换了位置。
　　星星光点碰到黄人老者的衣服后立刻燃烧起来，摇曳着犹如夏夜磷火，片刻后像火又像光的豆焰烧遍全身。
　　“砰。”
　　细小的爆破声从黄人老者的身体各处传出，迸出一簇簇血花。
　　“啊啊啊！”眼镜男人惊叫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出口方向。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只来得及看着黄人老者闷哼一声跪到地上，晃了一晃，直身向地面砸去。随着他的倒下，对面的状况暴露在我的视线之内。
　　被眼镜男人杀掉的光人确实死了，体表的光芒迅速衰弱，如同一颗死去的恒星。
　　但恒星不是只有一颗。
　　就在我失神的这段时间，一个新的光人出现在出口后面，平举手臂，弯着竖眼，嘴向内凹陷，笑着审视我们。
　　这一刻，我感到了没顶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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