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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美好的世界
我有一扇长方形的窗子,窗外传来牧羊少女的笛声,我裹在曾祖母留下的棉被里捂住耳朵,为周遭变化和陌生的一切落泪。
到塔外的世界走一走,他们总是说,不要总想着死亡和孤独,那里一板一眼的规矩让你太认真了;况且,你不一直渴望着长见识吗?书从不会让你成长,只会让你更易于思考。但易于思考不是好事,因为人始终是薄情狡猾又自作聪明的动物。人甚至不是真正的动物,唯有真正的动物,或者性情中那残余的动物尚未被书剔除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勇者,他们说。但没关系,我从来有书中数不清的事例可以反驳。于是他们开始对我天真的老成——多么有意思,天真的老成和老成的天真,人们对一个嗤之以鼻,因另一个则潸然泪下——轻笑着摇头。即便如此,他们说,那些也是从塔外的世界学会何时应当放弃思考的一些人。你不断地读书,为收获的启发和由此引出的沉思而自豪,你自诩博学,变得愤世嫉俗,却只不过比旁人拥有更多的摹本。读书让你渴望痛苦和绝望,因为文字无法复制出千分之一真实的绝望。你为所阅的痛苦在心中的净土中狂吠,为这净土而羞耻,却依旧不愿为这强烈的情感改变任何——塔中的情感是如此廉价。我确信我曾对此话题有数不尽的远大见解,可看着他们微笑的脸我竟说不出话,究竟是忘记了,还是模模糊糊无法用言语抓住,我自己也不晓得,更不必提将哑口无言的缘由表达出口以博得他们的理解。我只有沉默地流泪。
终于有一天,在这仓皇败北的屈辱、技不如人的不甘和复仇雪耻的执着的驱使下,我第一次推开门,脚踏上柔软青草覆盖的大地,离开了我的塔楼。
入目的是深蓝色的天穹,伸手可掬的深蓝,笼罩四野的天穹。云如同山石般静止在天际,但其余的一切都是动的,令人望而却步地变换着,让我无论如何都捉摸不透。亮橘色的光和风的波纹一道窜过原野,蜥蜴状的生物趴在拳头大小孢子上微微摇晃,孢子因那微弱,却足以涮去夜的深蓝底色的光芒而显得透明,还有土壤和草根时不时漏出的梦呓,甲虫悉悉索索爬过我的脚背,还有似有似无擦过脚跟的黏滑而冰冷的长虫,我能想象有数以万计的交互和谈话在暗处进行,最终变成从浑然而广袤的“世界”将我吞噬。我先是昏迷般静止不动,不甘于吸进第一口充斥着泥土、霉菌和植物的腐败气味的空气,直到我实在忍受不住,我开始奔跑。
我向西狂奔了很久,只希求逃到视线无法触及的场所,在未知处寻找让我安心的,熟悉不变的——并不切实存在的、不会自我演变的事物。我拐下河谷,涉水进入森林,爬上潮润的岩石,跪倒在海声絮絮的沙滩。但我跑得越快,脚步踏在时间上仿佛结了冰地打滑,时间如同我迟缓的双腿那般沉重地蠕动,停滞不前。等我惶惶然走回到塔楼,夜空甚至全无西沉的迹象。我冲进木门,关门的力道几乎震散我的骨架,仿佛这样今晚全部的记忆都能被野兽似的惊跑,我也将继续敛着眼皮侧卧在壁炉前,看一本书,做一场春秋大梦,日夜更替的恐惧被隔绝在石壁之外。但是塔外的世界的目光早已记住我的模样,她潜入我壁炉边的梦境,梦境充满喧嚣与光亮而无限胀大,随后如一声低呼破裂,我不得不在梦境和现实的狭缝间一遍遍看到那些可怖的光景:母鹿舔舐幼鹿的后颈,她鬼魅一样黝黑空洞的眼睛和令人作呕的扁平舌头;树蛙在藤蔓后□□,瞳孔横着在土黄色眼眶里拉出一道细缝,蚊虫嗡鸣着徘徊在积水和蛙的上空;豺狼叼着被血染成铁红的羊羔折软的咽喉,锈红的肉末和血沫溅在被污泥包裹凝成利齿般一撮一撮的爪毛上。
我最终从石盒子似的厅堂回到房间,看着窗子外如野火燃烧在天际的朝阳,想着自杀的事。我已下定驯服这世界的决心,结果定然是被世界驯服和征服之的其中一项。我无法容忍前者的可能性。但我已经改变了,书页上的文字变得光怪陆离,我无法与之一起朝世人的恶与愚昧冷笑,心知它同样在笑我,我无法继续把玩揣摩那颗浓缩着生之疾苦的水晶珠,因为明白它也在看我,玩我,叹我,我在那浑然而广袤的世界底下,无从归纳,难以探寻,不得明白。那无处不在的噩梦正以蝗虫咀嚼麦田的速度侵蚀我的大脑,这是一场你死我亡的游戏。死如神明般拥有定性的力量,因而唯有死亡才能抵御时间中健忘和妥协的入侵。
他们说,如若你的一生毫无变化,那该多无趣啊。但无法,我也许真的在塔里驻留太久,变得太易思考,于是在脑海中构筑的世界,善恶和正邪,是非和黑白,被狡猾的言语一本正经地润色成天堂般的高尚和美妙。我将窗子框住的景色四季的每一帧拓在我的堡垒的外墙,为一切的和谐与合理感到由衷的狂喜。倘若将其中的一块砖替换成无法概括成物体的某样不知名物,它将整个地倾塌,如同宽厚而沉沉敲碎在河面的泛着泥黄的瀑布,融入水中,再也找寻不到一丝痕迹。但正因为它始终不变地在倾倒和碎裂,瞬息的状态反倒成了确实的物,人们将其命名为“瀑布”而开始欣赏起它的美来。我于是将这所有记录下来,也许它也能成为这世间全部的倾塌之时的一部分,也许我从今往后的时间也能被总结成某个永恒的物什,也算极大的安慰。
在更小的时候,某一个如幼年记忆的梦中,妈妈对我说,这是个美好的世界。那句话日后成了我悲伤的种子,无论是平日侧卧下望着渐熄的炉火,还是那天夜里爬上嵌满贝壳的礁石远眺蓝灰而弧形的海平线,跌到在林地中看见草籽上的竖纹,我总感到铺天盖地的莫大悲伤将我吞没。至于为何这赞美诗的开篇般的一句话会叫我感伤至此,我想不明白,也许我的灵魂已领悟到了它句末未完的余响,而头脑较之却迟钝得多。
我默念着这句话,第二次踏上了征程。
头顶极夜的天空燃烧着极光,极光笼罩跃出海面的虎鲸,虎鲸溅起的浪花闪耀着浮游生物的荧光,荧光漫向漆黑的沙滩,沙滩上的爪印延伸向低声热闹的丛林,丛林里盛开着红蘑菇的伞盖,伞盖上停着六足纤细的凤蝶,凤蝶乘风飘往河流弯曲的碧绿平原,平原托着慢悠悠向南迁徙的水羚羊,羚羊成群翻越圆润饱满的山头,山头跨过云影,云影潜入河谷,河谷傍着高原,高原的冰晶射出的光柱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玫红,我仰头想,这一切究竟何时才能结束?久久不归的他们又在哪里?那些蓝色的玻璃城市和青色栖着山雀的屋檐,埋在雪里的葡萄藤和红泥小炉上的烧酒,又在哪里?我不再厌恶和恐惧,却感到自己已不复存在,途径的繁复的一切一点点将我的存在抽离,只剩嘴里口干舌燥地念着:玫红是山脚的晚樱,晚樱是山巅的雪,雪是狐狸的毛皮,狐狸的眼睛像最深的海沟,海沟是灯笼鱼的家,极夜的天空是星星的疆域,垂挂下极光的帷幔,被浪花卷碎落尽虎鲸的腹中……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圆,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我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却未曾是哪匹牛羊的主人,哪只鼠兔的猎人,哪头虎豹的食物,哪只鸟雀的友人。有一天我终于寻找到人迹的暖色,可我俯瞰着雪白的城市环抱着蔚蓝的海湾,连它们也契合得如此紧密,多一个人便会瞬间湮灭在蓝与白的狭缝之中。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过来,那颗早已深埋于心的悲伤的种子。这是个美好的世界,这是个美好的世界,我哪怕就此消失,也不会伤及这美好分毫。那么我的妈妈,我那深知这真相的妈妈,是否依旧抵御着哀伤漫游在这颗星球?但不对,妈妈分明是美好的,她的雀斑和小巧的鼻子,浅棕色的眼睛是鹿的眼睛,手臂是溪水里闪光的鹅卵石,嘴唇是浸着露水的花瓣。生命本身不就是美好的,我不正在呼吸,血液如三角洲的河网,眼中映着雪夜的星星?我应当肆意地笑,畅快地哭,飞奔,跳跃,打滚,手指间攥着空气,脚板踩着坚实的大地,绽放!燃烧!直至我的灰烬与虫骸一道烂进泥土,我将重生于阳光遍洒的草原。我向那碧蓝的海纵身一跃,不向任何人道别,为脚底的世界而欢呼——
我听见似风的呼啸,听见庞然大物碾过钢铁的轰鸣,在梦醒与长眠的间隙,我看到一束刺目的光,是生命最后的耀眼的光芒。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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