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傅汝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傅简来喊她时没忍心,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少年不知愁,眉宇开阔一片舒朗,润滑的肌肤透着娇羞红晕,他伸手想去触摸,末了还是停在半空。
脚下掉了本书,他拿起来,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傅汝卿,又垂目去翻了翻。
字迹娟秀,同他的字体有几分相似。想起多年前教她写字,傅汝卿才长到他膝盖那么高 ,小手肉肉的,他握着的时候都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她。
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一个大大的墨水团,虽然被心虚地盖住了,却还是能依稀认出那两个字。
是少女沉睡的心事。
他叹息,靠过去碰了碰她的脸颊将她吻醒。
傅汝卿浑浑噩噩地做着梦,忽然感到有什么冰冰凉凉的物什贴上来,还当是自己流了口水,一睁眼便见到那张教人心跳的脸贴着自己,面上故作镇定,心里却是敲锣打鼓好不欢喜。
“爸,爸爸?”
傅简退后一步站起身,面上几分笑意:
“肚子不饿?”
她一愣,忙不迭地站起来,却忘了膝盖上还放着东西,随着她的动作“啪嗒” 一声摔在地上。傅简低头看去:
“什么东西?”
傅汝卿心慌地赶紧拾起来随手往口袋里一塞,然后推着他往外走:
“没什么,走吧走吧,我快饿坏了。”
傅简不疑有他。
吃饭时傅汝卿有点心不在焉,一面想着要和傅简好好谈谈,一面又担心口袋里的怀表别给摔坏了,三心二意,傅简喊了她好几声都没听到。
“汝卿,汝卿?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来,发现傅简正盯着她,目光凉凉,意识到这不是发呆的好时候,赶忙搪塞道:
“没,没事,想学校里的事。”
学校里?傅简挑眉,秦书文?
他抿唇不再追问。
这厢吃完了饭就匆匆放下筷子往屋里跑,门一关上就立刻把怀表掏出来细看。
玻璃制的表面碎了。
一条明显的裂痕将圆形盒面一分为二,傅汝卿的心也往下一沉。
没法儿把礼物送给傅简了。
往年她总会作幅画,写个字什么的送给他,但他学生多,送这些东西不甚稀奇,反而摆在书房越堆越多,她便卯足了劲想在今年给他一个惊喜。
一只时时刻刻能够带在身边的怀表,求的便是睹物思人,早在她未发现自己那点心思时就已经盘算得好好的了。
如今却碎了。她觉得自己一番情意都跟着碎成了几瓣。
闵遥说要送书签,她自然不能送重了,可傅简什么也不缺,硬要说的话,倒是缺个妻子,当然这个暂且不提。
算算日子也只剩五六天,她也作不出什么教人眼前一亮的字画来,更没有什么闲钱再买一个怀表,一时愁断了肠,趴在床上叹气。
深夜,估摸着李嫂已经熄灯了,傅汝卿在屋里来回打转、蹙眉、咬唇、沉思。
果然还是今夜去找他吧?拖拖拉拉没甚意思,还扰人心烦,下定决心了之后正要一鼓作气冲出房,窗外却忽然掠过一个人影,接着门被扣响。
她慌张,左右张望一圈,动作迅捷地将怀表扔到床下,然后顺了顺头发,若无其事地去开门。
“爸爸?”她吃惊地掩唇,望着来人。
傅简假装未看到她眼中狡黠,越过她走进屋子:
“怎么还不睡?是膝盖还疼?”
他不提傅汝卿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出,关上门撒娇一般向他眨了眨眼:
“还疼。”
其实主要还是腰酸腿酸,但她完全不介意这个,至于些许皮肉伤——不足挂齿。
傅简笑了一声坐在她椅子上,伸出手:
“过来给我看看。”
像是在唤小狗,傅汝卿佯装不乐意地揉了揉鼻子磨蹭过去,坐在他怀里。
真奇妙,明明是父女,却能堂而皇之地这样亲密。傅汝卿这么想着,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凑上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而后退开仔细端详他的表情。
和平时无异,依旧是温和的、沉静的傅简。
纵容。
傅汝卿想到了这个词。
“结痂了,过几天就能褪掉,别用手去抠,容易留疤。”傅简把裙子放下去理平整,对上她若有所思的眼睛,凑上去额头贴着额头:
“怎么了,小姑娘?”
还是纵容。
傅汝卿脑中千回百转,终于从这个词里面抽丝剥茧,理清了思绪。
“父亲是真的爱我的,对吧?”
傅简面色难辨,盯着她慢慢点头。他有时也会摸不清傅汝卿的想法,年轻的女孩子到底心思要比他细腻太多,一如当下。
“是哪种爱?父亲是怎么看我的?女儿?还是……”
“汝卿!”他毫不犹豫地打断,眼神有点冷。
她终于讥诮地笑出声,从傅简身上下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
“爸爸生汝卿的气吗?”见傅简不欲作答,又贴近一步:
“气自己太放纵女儿了?”
“爸爸,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汝卿,你是我女儿。”
傅汝卿被气得连连冷笑:
“我们可是上了床的,爸爸,你同我说父女情深?”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她距离极近地贴在他耳边:
“我们该是情人才对。”
傅简微微侧头凝视她,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女孩微微泛红的眼圈,眼神里透露的倔强和执着让他不由生出一丝后悔——
不该。
他不该。
“汝卿……你想要的,我没办法给你。”
秋风穿过窗隙凉凉地吹进来。
傅汝卿忍不住眨眨眼,液体顺着眼角直直滑落下。
果然还是期待得太多,太贪心了。
她早该知道。
太急了,她不能这么逼迫他,越是想要握紧,越是容易失去。
傅汝卿抬手将眼泪随随便便地抹去,低头深吸一口气,随即璨然一笑:
“是呢,是汝卿不好,爸爸这样就很好了。”她松开他的手改搂住他的腰,是一个宽松的,舒服的,不带占有意味的拥抱,“这样就很好了,爸爸,不要离开我,就好了。”
傅简犹豫了一瞬,抬手慢慢拢住她,心中无声叹气。他愿意为了傅汝卿陪她做亲密的事,为她吃醋为她说好听的话,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愿意去满足,但——他不能真的爱上。
当他还在她身体里时,那种想要让她永生永世属于自己的想法令他害怕。夜深人静,他甚至想过要将傅汝卿囚梏在怀中永不让她逃开,哪怕她以后会后悔,会憎恨,会厌恶,他也一定不会放过她。
可她不该成为自己的禁脔。
捧在手心呵护长大的宝物,她该有更广阔的天空,她该同与她年纪相当的青春生命去品尝生活百味,而不是为了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活着。
“汝卿,终有一日你……会遇到值得托付的人。”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他把她推开了,从心底,他不能让她跟着他堕入地狱。
傅汝卿依偎在他的怀里,紧紧咬着牙,愤怒得几乎要发抖,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收住力道乖巧地点头,低声细语道:
“好。”
傅简走后,傅汝卿就像被抽走了灵魂,死去一般仰面卧在床上。
她装得有多冷静无谓,心中就有多分崩离析。
良久她坐起身,似什么都未发生一般更衣洗漱,熄灯前她将原本已经收进柜子里的口脂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镜的正前方。
第二日天未亮,傅汝卿从床上爬起来,借着依稀灯光,对着镜子描眉。
她的眉型没什么缺点,只是有几分稀疏,顺着先前画好的轮廓描摹几笔,便足够精致美丽。她将额发梳下来略略遮掩了一下,秀眉在发间若隐若现。口脂盒子被揭开,她将手指蘸上一点,从左至右,在唇上画出一道完满的弧线,而后用指腹轻轻晕开,原本寡淡的唇色突然流光溢彩,薄薄一抿,端的是少女齿间香醇教人心折的含蓄。
傅汝卿呆呆看着镜中陌生的少女,许久,才哭一般地笑出来。
她磕在桌上,眼泪止不住地落在手心,愤怒、耻辱、不甘,她恨恨地扯过毛巾,将脸上妆容胡乱地擦去。
什么女为悦己者容!都是狗屁!
若是那人无意于自己,她做出什么姿态都不过是跳梁小丑!惹人耻笑!
她傅汝卿何至于此!
镜子被她用力推开,“哗啦”一声,碎成一片一片散落在地。
一如此刻心情。
接下来的几日她浑浑噩噩,即便睁着眼睛也睡着了一般,对外界没甚反应。
闵遥凑在她跟前细细观察了很久,有点犹豫:
“汝卿,你没事吧?”
“……”
“汝卿,汝卿?”
依旧不作答。
“傅叔叔来了!”
“……嗯?”她把目光从虚无的空气中收回,慢慢看向闵遥,“你说什么?”
闵遥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觉得有点心酸,又不敢多问,只好猜测:
“你是不是,和那个人吵架啦?”
傅汝卿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明白:
“你说谁?”
闵遥琢磨了一下,道:
“你那个男朋友。”
“噢,你说他啊。”她转开视线,眼神模糊,像是又要走神,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没什么,没吵架……我们没吵架。”
没吵架才怪了呢。闵遥趴在桌上嘟着嘴想。
“上课了,快回去吧。”她拍拍闵遥的肩,然后摊开书,又对着书页发起呆来。
秦书文自从上次在傅宅门口吃了一鼻子灰后便没再往傅汝卿跟前凑过,他多少明白对方对自己无意,也不好死皮赖脸地围上去,没想到消沉了两日后,佳人竟然一下子脆弱不堪,诚然傅汝卿这副样子很叫人心疼,但美人含愁的确是自古以来最能打动人心的桥段,这个时候他若出手,虽然有些可耻,但或许能在佳人心中多少添点分量。
秦书文思来想去,终于在这一天下学后堵住了傅汝卿,彼时闵遥恰好不在她身边,学堂门口陆陆续续有学生经过,好奇地往这里张望。
“……你有什么事吗?”她怔怔地看着他,盯了一会才想起对方名字。
“我,额,想问问你,等会有没有空。”明明在心中排练了许多遍,临临到了还是有些尴尬,秦书文摸摸鼻子,心中暗暗叹气。
“有的,你有什么事吗?”傅汝卿又问。
秦书文一喜,有些雀跃:
“我想邀你去雾湖,今天有许多人在那里放花灯。”
花灯?傅汝卿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日是中秋,随即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地四下里乱看,秦书文莫名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
傅汝卿手忙脚乱地翻着布包,边翻边说:
“对不住,我今日有要事,先走一步。”便匆匆忙忙绕过他往与傅宅相反的方向走。
她怎么糊涂了!今日是中秋,岂不就是傅简的生日!
前几日同他吵了一架后自己便阵日里想些乱七八糟的,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现在去买礼物还来不来得及,傅汝卿想起今日闵遥早早的就走了,手里还一直抱着个盒子,心中懊恼万分,更是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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