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狐故常

　　睦州为狐裳容挑选的衣裳是纯正的暗红色，裙摆曳地，没有任何修饰的花纹，看起来古朴而大气。
　　央梨站在狐裳容身后，为她抚平裙摆上的皱褶，继而道：“裳容，好了。”
　　狐裳容戴上面具，缓缓地转过身来：“如何？”
　　央梨的脸上露出惊艳的神色。
　　那张透着神秘气息的狐狸面具半遮半掩，妖艳而诡异，如同点睛之笔，与衣裳的暗红色相映衬，长裙在身侧层层铺展开来，似一朵盛放的血色牡丹，裳容就好像是……
　　“裳容，我怎么有一种……你从浴血杀敌的古战场走来的感觉……”央梨半晌才回神，表情颇有些古怪，讷讷地开口。
　　狐裳容莞尔：“这就对了，我弹奏的琵琶是武曲，必定要震慑人心。”
　　央梨恍悟地点点头，问：“那用什么妆容？如何绾发？是用螺髻吗？”
　　螺髻是宫廷后妃、公主所常用的发式。
　　“不。”狐裳容眸光闪烁，这张面具就是她最好的装饰，“披发，不施粉黛。”
　　央梨愕然。

　　参加逢奇宴表演的人都需在礼部抽取决定出场顺序的牌符。当央梨到了礼部，剩下的牌符已经不多了。
　　央梨抽取了牌符回到雅铃轩，疑惑地嘟囔：“路上我遇到蕙嫔的贴身婢女含香，她见了我不知怎的，欲言又止、眼神躲闪，最后竟然一溜烟跑掉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吓人了？”
　　狐裳容闻言，不禁唇角上扬。
　　妖的寿命不短，十几年的光阴看似漫长，其实转瞬即过，不足一提。央梨虽说比她大九岁，其实也相差无几，性格还比她更加开朗外向。
　　央梨看见狐裳容笑了，佯装气鼓鼓地说道：“裳容，连你也笑话我！难道我长得很吓人吗？”
　　狐裳容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央梨见状，扑过来挠她的腰，狐裳容慌忙躲避，连连憋笑道：“哎，别闹，别闹。你长得一点都不吓人。”
　　“那你说，为什么含香看见我就跑？”
　　狐裳容便将迷路时遇到蕙嫔的经过告诉了她。
　　“难怪如此！”央梨听了愤愤不平，“那含香也真是仗势欺人！她的主子得宠了，她的尾巴就翘上天了！居然敢对公主出言不逊！”
　　“且先不说这个。”狐裳容面色平静，“我是第几个表演？”
　　央梨连忙把牌符递给狐裳容：“第二十九个。据我所知，这次参加逢奇宴的皇子公主比往年更多，人数竟然达到二百六十七人，二十九算是很前面的数字，就可惜了没有压轴。若是压轴表演，一定能给人留下最鲜明深刻的印象的！”
　　狐裳容另有所思：“早点表演倒也不错，先立势，若能一鼓作气达到效果，形象在众人心目中更加完美化，就很难有后来居上者。”
　　她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拔得头筹的。
　　央梨点点头：“那我现在去把传音纸拿出来！”

　　参与逢奇宴的表演一是要有牌符，二是要有传音纸。
　　逢奇宴上，除了不参与表演的皇室贵胄外，还邀请了各族风雅之士和某一项才艺精湛的老前辈前来观演并做评审。
　　逢奇宴讲究的是以才为先，无论身份多少尊贵，逢奇宴上只以才看人。而为了防止有人临时作弊，效仿他人，前来狐宫的各族表演者都需在表演前暂居狐宫迎宾楼各房间，逢奇宴开始，所有房间便禁止有人出入，服饰、才艺等，都做到严格保密。
　　狐裳容在狐宫本有住处，才会在雅铃轩等候。
　　传音纸是一种特殊符纸，不以妖力驱动，却以念咒施术。
　　等到自己要出场时，传音纸便会浮在空中，此时只要念咒，传音纸就能起到传送的效果，直接落在宜德殿。
　　逢奇宴的所有表演都会用观影镜记录，宴会结束后可到礼部领取观影镜。
　　狐裳容听央梨讲完逢奇宴的规则，道：“如此一来，逢奇宴能成为妖界盛会中最有看头的宴会，不仅是因为可以大饱眼福，更是因为它公平公正，深得人心。公平公正，理应成为万权之源，以平而固权，以正而延权。”
　　央梨歪着头想了想狐裳容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不懂：“公平公正，理应成为万权之源……裳容，这是什么意思啊？”
　　狐裳容淡然一笑：“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只不过……”
　　她越说越轻，最后转为一声喟叹。
　　央梨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

　　逢奇宴还没开始，现在正是狐帝在宜德殿主殿议政的时候，分殿和次殿依旧是歌舞、吃食，狐裳容却对那话中刀光剑影的你来我往不感兴趣，何况也没心思平白去惹那些人的冷嘲热讽。
　　两人在雅铃轩小院的石桌上摆了清茶糕点，央梨给狐裳容讲这些年宫里的一些趣事和见闻，狐裳容虽然不喜这个让她怀有抵触情绪的狐宫，却不想拂了央梨的兴致，何况央梨讲得绘声绘色，狐裳容心中的烦闷消散了不少，倒也相谈甚欢。
　　不知等了多久，狐裳容开始恹恹欲睡，忽然听见央梨的唤声：“裳容，裳容，传音纸浮起来了！”
　　狐裳容揉了揉眉心，眼中已然清明：“央梨，帮我把琵琶和那个紫檀木盒拿过来。”
　　“好。”

　　“裳容，即使是贴身婢女也没有资格进入举办盛会的宜德殿，大殿中自有资历高的奴才服侍，我只是怕你一个人，会受了委屈。”央梨有些担忧地说。
　　“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狐裳容了。”狐裳容勾起唇角，安慰道。
　　央梨望着狐裳容面具后深邃的眼眸，坚定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金碧辉煌的宜德殿内，各族皇室贵胄列位而坐，表演完的人也按尊卑相应入座，一起欣赏后来者的表演。
　　所以说，狐裳容的牌符号码靠前也不是坏事，毕竟能现场观看总比看观影镜要好得多。

　　狐沉宴身着玄色金丝袍坐在狐帝左手下方第一个位置，端了酒杯轻抿一口，低声问他身旁的奴才：“下一个是谁表演？”
　　那扮做奴才的人实则是狐沉宴的侍卫：“回王爷，是狐族小殿下狐裳容。”
　　狐沉宴眼眸微闪，唇角缓缓勾起：“好戏……才刚开始呢。”

　　第二十八号的表演者领了赏退下，狐帝身侧的太监便尖着嗓子喊：“下一位——”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一段时间后散去，却仍不见有人出现。
　　众人正想议论，却忽然看到漫天飞花从空中飘然而下，一时壮观不已，翻飞旋转落于地面。
　　只是……仔细一看，那些花怎么都已经枯萎了？！
　　众人心中正困惑骇然，却乍听见一串急促的琵琶音。
　　不禁屏息凝神。
　　顿了几秒，只见一个身影从大殿上方翩然旋转而下，展开的裙摆犹如暗红蝶翼。
　　她悄然落于地面，衣袂飘动，怀抱琵琶。
　　众人这才看清，是一女子红裳遮面，三千青丝在身后披散，裙摆边铺满了枯萎的花朵，遗世独立，犹显凄悲。
　　她将手指覆于弦上。
　　一段激烈的旋律猛然响起，愈发迅疾，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却节奏突变，低沉如轻声细语，音色颤动，几乎微不可闻之时，又雄浑如千军万马奔腾，旖旎壮美，复而轻落，忽而声扬。
　　只觉一幅战场厮杀的画面展现在众人面前，战起、战息，无休无止，民不聊生。
　　赤地千里，金戈铁马，浴血奋战，战后，天空苍茫昏黄，血色染尽大地，无数暗红的花在萧瑟的风中颤颤绽放……
　　等等！竟不是身临其境，女子周边原本枯萎的花朵随着乐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鲜活起来，花苞渐渐浮上一层悲戚的暗红色，琵琶音回旋跌宕，花苞的层层花瓣随音而盛开，染上妖冶而凄清的绝美……
　　众人惊起。
　　女子忽停拨弦，大殿中陷入诡异的静默，无人敢出声。
　　她的衣袖猛然一扬，翩然转身席地而坐，同时一串轻缓的琵琶音悠然飘出，清新细腻，如同柔情的小调，渔舟晚归，牧童吹笛，梨花初开，令人沉醉。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众人震撼不已，若说前一段是满目疮痍的上古战场，萧瑟悲壮，这一段便是恬静朦胧的烟雨江南，如诗如画。
　　音调越发澄澈空灵，忽远忽近，那幻一般的江南仿佛触手可得，却也遥不可及，众人心颤，生怕打破那玻璃剔透的梦境。
　　琵琶的弦音渐轻，最后消散在空中。
　　曲终。

　　众人如梦初醒，诧异地发现所有的花瓣在以极快的速度化为烟尘散去，如同那逝去的弦音，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大殿内鸦雀无声，随即掌声轰鸣。

　　狐帝面露赞赏，朗声道：“裳容此等琵琶技艺，真是惊为天人。”
　　众人随即哗然，不少人惊愕万分。
　　“我没听错吧？裳容？狐裳容？这女子竟是那个相貌丑陋的小殿下？”
　　“怎么可能！这女子端庄大气，心思巧妙，怎么可能是传闻中那个粗鄙的丑八怪？”
　　“但是你看啊，这下颌的轮廓……你觉得狐族会有其他女子长这样吗！”
　　“真……真是小殿下？！”

　　狐裳容微微勾唇，行礼，清越的声音响在众人耳畔：“裳容谢父皇夸赞。”
　　“天哪！不想当初的小殿下如今竟有如此风姿！”
　　“是啊，老夫这趟赴宴真是值了！居然能看到琵琶技艺如此精湛的女子！”
　　”哼，琵琶再好有什么用？她照样是丑八怪！”
　　“你这小姑娘说什么呢，逢奇宴讲究的是以才为先，绣花枕头在这里是不会被待见的！”
　　狐裳容站在大殿中央听着众人或褒或贬的议论声，面色平静。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一曲，在场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
　　忽然有一位老者站起身，道：“小殿下，你是如何理解这首琵琶曲的？”
　　狐裳容抬眼望去，见那位老妇人仙风道骨，白须飘飘，或许是懂琵琶的前辈，便行了礼，恭敬地讲道：“此曲名为《烽火之变》，前段以琵琶武曲的表现手法，多用右手力度较大的演奏技巧，表现了一场上古战争的激烈战况，气势雄伟，旋律层次分明，结构精致绵密；后半部分则多用左手推拉吟揉手法，是为文曲，展现烟雨江南的秀丽景色与风俗底蕴。”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整首曲子的情节内容，裳容想到两种释义。其一，烟雨江南只不过是一场锦绣江山缩影的梦，梦醒时分，烽火四起，生灵涂炭；其二，或许在四处征战之时，家有老小的将士们都缅怀或幻想过平静宁和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那烟雨江南的秀美风景。”
　　静默片刻，那老妇人拍了拍手，叹道：“老朽多少年没见如此有天赋之人了……小殿下，你这场表演惊艳绝伦，老朽佩服啊。”
　　能得到高人的肯定，狐裳容有几分欢欣，不知老妇人如何称呼，只好先俯身行礼。
　　那老妇人向狐裳容微微一笑，坐下来时，心中已有了打算：若能从睦州那小子那里把这个徒弟抢过来……
　　狐帝知道那精通琵琶的老妇人晚年隐居山林，轻易不见人，旁人都称她为“琵琶半仙”，听她赞扬狐族的公主，自己也面上有光，甚是满意，便给了狐裳容许多赏赐。
　　逢奇宴还得继续，狐裳容正要告退时，却听见一个温润如玉的嗓音。
　　“小殿下，你可否与众人介绍那散为烟尘的奇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