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刀

　　s市的雪渐渐大了起来。
　　闫九一直认为，w市的冬天是很冷的，即使它不像s市总会飘大雪，事实上，w市的冬天几乎是不下雪的，偶尔飘了一两天都会引来惊呼，除了他23岁那年，下的雪积到了他脚踝的位置。
　　可能因为这样，所以即使现在他早已习惯穿着长靴，一脚深一脚浅地铲着快及膝的雪，却仍能想起当年冰雪融化成的冰水渗入棉袜、深入骨髓的冰冷。
　　但也许s市真的没有温度计上显示的应有的那么冷，它的冬天不同于w市的湿冷，至少风吹过后不会让你觉得下一秒就得被送去解冻，它是干冷的，干得让刚刚北上的人觉得“嘿，这儿冬天真不冷，也就风凉了点”，并且，让闫九觉得前二十几年白过了的是:
　　这、里、是、有、暖、气、的。
　　总有人会不知道暖气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你晚上不会因开空调而闷死，它意味着你不会因晚上没有开空调伸出被窝摸个手机就被冻僵，它意味着你不会在白天说要出去晒晒太阳去去寒气，它意味着你不会因怕被冻不敢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它意味着不会因为有太阳晒着，晾在阳台上一个礼拜的衣服还是干不了……
　　初到s市的闫九还会因暖气带来的各种福利感恩戴德并跟何实诚分享体验，却遭受着俞襄看乡巴佬似的眼神注视，随后被何实诚无心的一句“我们g市虽然没有暖气但也不冷”打击得够呛，分分钟和他们划清了界限。
　　然而，怨念太深的闫九还总是忘记这儿有暖气这回事。

　　往年的春节，这条街上总是冷清得很，除夕晚上6点有的店还不打烊是会被员工讨伐的，初一、初二更不必说，更是不会开业的。
　　Dawn也不例外，除了何实诚等人要回老家，闫九、俞襄、任亦书都属于放空状态。
　　不过这三个人都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国内国外，无论是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似乎都挺乐意去晃晃的。在任亦书还是个熊得要命的小屁孩那会儿，谁都没那么乐意带他，又觉得让何实诚带回老家不厚道，两个不靠谱的一合计，于是任奕帆小盆友面前就摆了标着不同位置的两幅地图。
　　且不论任亦书小盆友多少次开开心心地像个小跟屁虫似的趴在某个哥旅行箱上出去，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得被单手拎或者拖回来，到他终于拥有能自己出去鬼混的年纪时，他是欢呼的，他的哥哥们内心也是欢呼的。
　　这次原本各自的计划是闫九往西，俞襄往南，任亦书往北。各自忙活的手被何实诚的一句“要不今年在店里过呗”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齐刷刷地停住了。
　　受到六只眼睛从不同方位齐刷刷注视的何实诚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不想一起过吗？”
　　闫九一句“你不回家啦”还没说到一半就被俞襄掐死在了喉咙口。
　　“过！怎么不想过。”边说着他还用恶狠狠的眼神来回轰扫他们二人。
　　任亦书瑟瑟发抖:“过、过就过呗。”
　　俞襄满意地转过头，又恶狠狠地瞪住闫九，闫九被他快瞪出占脸四分之一区域的大眼睛给逗乐了。
　　他忍笑道:“过，怎么不过。”

　　这个冬天，怕是真的不会冷了。

　　四个大男人一起逛超市其实是个蛮诡异的场景。
　　起因来源于四人敲定一起过年的方案后，何实诚的一个问题。
　　“你们过年吃什么？”
　　很久没有把过年当回事的三人闻言一脸懵逼。
　　任亦书自不必说，从小到大都没好好过过年，于是没有发言权。
　　也没过过几次年的俞襄，犹豫道:“饺子？”
　　过过几次年，自觉很有发言权的闫九:“我们那儿从不吃饺子。”
　　认知里过年只有饺子的俞襄好奇了，忍不住猜测:“馄饨？”
　　“谁大过年吃馄饨。”闫九一脸嫌弃。
　　“小笼包？”

　　很多年前闫九从w城回来带过一次，俞襄对此印象深刻，首先他觉得肉包子是甜的这件事匪夷所思，其次他觉得那个甜度已经超过了正常人能忍受的最大限度。
　　想当年他没吃之前满怀期待，咬完一口后觉得人生颠覆，恨不能时光倒流，却听闫九轻描淡写地说了:“挺好吃的呀，不就是甜了点，至于吗？”
　　不至于不至于，就是想吐。

　　闫九摸着下巴，说:“那个当点心吃的吧。”
　　俞襄松了口气:“那年糕？”
　　“吃的，但也不怎么吃。”
　　“那你们到底吃什么？”
　　“就饭后来碗汤圆呗，而且”他补充道“我只吃芝麻的。”
　　无肉不欢的俞襄怒了:“怎么又是甜的，就没有肉的吗？”
　　“汤圆你吃什么肉馅的，平时还没吃够呐。”
　　眼看着两个祖宗又要吵起来，何实诚赶忙打圆场:“多大点事，都买都买。”
　　“我要芝麻的。”
　　“肉的。”
　　任亦书把下巴磕在自己臂弯里，左右看看。
　　“要豆沙的。”

　　所幸三个人最后在超市都找到了自己那袋汤圆。又因任亦书打死不吃韭菜馅的饺子，何实诚选择了四人都能接受的猪肉和玉米。趁他去选购食材的时候，三人又去零食区扫荡了一圈。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何实诚说第一次包饺子要强拉起瘫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三人给他打下手。俞襄还有点经验，在那儿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地和面，任亦书在一旁有样学样，闫九因为不光糊了自己一脸面粉，还惹是生非，就被赶出去了。

　　总之，大年夜那晚，他们都心满意足地吃到了何实诚精心准备的盆菜、萝卜糕、炒米饼，闫九推荐的红烧鱼、黄豆芽，俞襄建议的拔丝地瓜、藕盒，和每人一碗快散架的猪肉玉米馅饺子以及一碗各色的汤圆。
　　最后四人每人拿了块早上做的糖环瘫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美滋滋地啃了起来。

　　“那什么”闫九啃完了自己那份，拍了拍手上的糖霜，说:“大过年光吃东西不带劲。”
　　三人闻言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直勾勾地望着他。
　　闫九感觉到注视的热度，乐了。
　　“所以，”他拿起茶壶:“咱们还是喝点水吧。”
　　俞襄任亦书立刻扔掉糖环，饿狼一般地向他扑去。
　　“哎哎——别搞我别搞我，哈哈哈我说着玩的，真说着玩的，哎那什么我这就发钱，这就发”
　　两人仍是不管不顾地去掐他的痒痒肉，嘴里骂道:“喜欢整人是吧？让你玩个够！”
　　“哈哈哈哥，哥哥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哈哈”才发现自己玩脱了的闫九当即好汉不吃眼前亏地低头认错，并向何实诚求助“诚哥，快救我！”
　　何实诚在一旁只是微笑。
　　没有了敌手的俞襄、任亦书愈发肆无忌惮，左右夹击道:“钱放哪了？”
　　“襄襄哥，我摸到了，这儿，在这儿呢！”任亦书兴奋地喊道。
　　“小兔崽子你摸哪呢！”
　　“别理他，给他翻个身。”
　　“哎！”

　　被洗劫一空的闫九提着差点被拽下来的裤子，看着兴高采烈地数着钱的三人，欲哭无泪。

　　一晚上收获颇丰的俞襄心情大好，一边往裤子口袋里塞钱，一边向吧台走去。
　　“各位，想喝什么，快报个名。”
　　任亦书一听也不再翻来覆去地数钱了，尽管家里就是开酒吧的，但总是被闫九一句“你给我少喝冰的”拦住，只能望酒兴叹，偶尔才能去俞襄那儿打个秋风，所以此刻抓紧机会就要去抱大腿。
　　你说为什么不能要去冰的？哦，那你可能会被俞襄打死，死后还鞭尸的那种。
　　“襄襄哥，我要彩虹酒。”一个大小伙趴在吧台上，要多谄媚有多谄媚，闫九不忍直视地侧过了头。
　　俞襄用眼白看他，任亦书三秒反应过来:“俞哥，俞哥，来杯五色的呗。”
　　俞襄跟他实话实说:“不好喝的，就是看着好看。”
　　闫九在那边笑喷了。任亦书抿着嘴看着俞襄，一张脸就剩下眼白是白的了。
　　俞襄无话可说，开始拿口布擦起了利口杯。
　　“过来看着点，下回自己学着调。”
　　任亦书乐得凑了过去。
　　“红石榴糖浆。”
　　“咖啡力娇。”
　　“绿薄荷酒。”
　　“君度。”
　　“白兰地。”
　　俞襄一边拿酒，任亦书在一边认。
　　“层色酒主要利用酒的不同密度进行漂和，相对密度大的酒先倒入，相对密度小的后倒，含糖度越高密度越大，所以无糖的一般在最上层。”
　　“如果相邻两种颜色的酒密度相差较大，就不容易混起来，各色酒的酒量要相等，这样不同色层间间距就差不多，否则，都是没有资格上桌的彩虹酒。”
　　“你刚开始不熟练可以用量酒器。”他说时手上拿了一个演示给他看:“倒入5毫升的红石榴糖浆。”
　　“然后吧匙斜入贴着杯壁，匙背向上，这样酒水可以顺着匙背沿着杯壁流下，可以避免倒酒时的冲力导致的色层混杂，下手要轻，动作要稳，分层线才能形如刀割。”
　　话说完他便不再开口了。
　　任亦书抬头，却发现俞襄几分钟之前的笑闹神色不知何时已经收敛得干干净净。微黄温煦的灯光下，他却没沾染上一点温柔的气质，他面无表情甚至是有些肃穆地斟注着他面前那杯酒。
　　他印象中的俞哥，会因其他某个哥哥的调笑忍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他不像九哥那样八面玲珑，但也能用自己的方式自如地在客人中周旋，他听过无数客人对他的赞叹，也见过吧台上一晚上压着无数写着联系方式的纸片……他甚至因此曾幼稚地认为调酒师就是这么一个拉风耍帅的职业。
　　可此时的俞襄，没有黑马甲、白衬衫、黑领结，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也没有吧台一圈客人的捧场。他只是穿着一件宽松的白毛衣、直筒的牛仔裤，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背后几大排形状各异的酒瓶聚着点星芒，散着绚烂颓靡的色泽，却让任亦书觉得这个吧台隔绝了两个世界。
　　俞襄，是那个世界的王。
　　不知怎么的，一股酸涩之感很莽撞地冲上了他的心脏，直到俞襄注完了最后的白兰地，擦干净溅出的酒液，将他心心念念的彩虹酒推到他面前时，他才反应过来。
　　“没有杯饰吗？”他心里仍溢满了不知缘故的酸涩感，只好找话题转移。
　　“彩虹酒要什么杯饰。”俞襄调完酒，懒洋洋地斜倚酒柜上。
　　任亦书拿起吸管就要喝。
　　“等等。”
　　任亦书疑惑抬头。俞襄拿着一个打火机在杯的边沿烧了一圈，然后在任亦书震惊的目光下，点燃了它。
　　随着明亮火光的暴起，俞襄憋不住笑喷了。
　　“哈哈哈，光辉普施咖啡，送给你。”
　　“王八蛋，你赔我的彩虹酒！”
　　闫九和何实诚也走了过来，笑骂道:“你他妈这也太会整人了。”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口没喝的烈性酒逐渐被烧成糖水一样的低度酒，任亦书委屈地快哭出来了。
　　“哎哎哎别哭呀，多大人了都，”俞襄忙哄他说:“要杯饰不，襄襄哥给你做一个。”
　　“你滚！快赔我一杯！”
　　“哥实话跟你说，这烧完还好喝一点呢。”
　　“我不要，你个傻逼！”
　　“哎哎哎，再骂我就不给你做了。”
　　……
　　最后俞襄还是重新给他做了杯Stanley，杯饰用的柠檬片上还给他用果酱画了个爱哭鬼。

　　笑闹着过了零点的闫九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翻着来自狐朋狗友的新年祝福。无论是他们群发的还是认真私发的，他都习惯性地每一个回上一两句。
　　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回得不耐烦了，一条消息突然跳了出来，程余的，他扫了一眼，比起如今各种奇葩的祝福来说平淡传统了点，直到最后一句。
　　“外公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毫无预兆地看到这句，闫九内心就像是一个还坚硬着的半熟苹果被一把利刃猛地剖开，渗出了点酸酸涩涩的汁液。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看着昏暗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终是一巴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慢慢坐起了身，拿起手机，打了一串字又删掉，反反复复好几次，才勉勉强强写出了点还算过得去的东西发过去。
　　他关掉床头灯，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没再有新的消息，只好暗笑自己的可笑，打算重新再发一条，又想想还是算了。
　　算了，这个年就这样过去吧。
　　睡完这一觉，就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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