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经年旧梦
她胸中疑惑不比书生楼主少分毫,但她相信庆志。纵然无法容忍别人怀疑他动机不纯,眼下却找不到理由辩驳。从黄沙关事件以后,庆志言行举止异常,南洋回来更甚,她比谁都想探清楚其中原由。
深吸口气平复隐隐怒火,倏尔起身,令姜觑眼横睨:“晏七步,你不该怀疑庆志!”
时局所迫,书生楼主心急如焚以至于口不择言。令姜言辞肯定,他惊觉后暗自恼火自己,怎怀疑到庆志头上去了?自知理亏,他胸中愧疚不作辩解,唯有沉默。
“他若有心背叛幽影,绝不会天天往寺庙跑。我知道顾安在哪里,我们分头行事,我找顾安,你派人到西浑大庸郡找庆志,他与了缘寺方丈在一处。决不能让翡翠扳指的主人先找到他们。”
牵一骑红鬃烈马,携一方殷红古剑,哒哒蹄声盘旋绕过山岗。
马难行石阶路,她栓在山脚租赁棚,迎着微风细雨独上了缘山。了缘寺外玉兰成片,令姜想起月光与玉兰的梦,梦中少年郎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梦总归是梦,现实如何,少年郎如何,或许不堪。
寺庙门口,青涩小师父腼腆,合十告知:“顾施主似有情急之事,半个时辰前辞行下山,不知去处。”
大感不妙,她急切追问:“什么装扮?”
到了缘寺多回,寺里僧人认得她,没什么顾忌:“穿件宝蓝纱衣,宝蓝绳束发,独自下山的。”
陡然一惊浑身浸冷,如坠万丈冰渊不知归途。
三月艳阳天暴雨骤然降临,她急切寻找,一路从了缘山脚打听到祈城南城楼。
戍卫军士听她描述,道不久前的确有个人出城,与她描述差不多:“是个年轻小伙,穿蓝色衣裳,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是个读书人。”
出南城楼继续行半里地,到三岔路口,各自通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顾安不知所踪。
书上说,君为卿描眉弄妆,世间乐事。
雨帘重重,她立身青瓦檐下,望沂水河岸小窗微开。松绾宝髻,细绘眉花,屋中夫妻相视而笑满眼柔情。
吾所爱,山水皆不及,愿卿初心不负,共与时光静谧。
身似浮萍,她亦贪念这等寻常。
此时此刻令姜脑海中闪现过一抹身影,玉兰花丛,那人十指纤长抚琴一曲,眉目温和,浅笑如风。
说书人讲容止若思言辞安定,公子温言似深山璞玉,她想,顾安大抵是那般,才让她一想起就心悸动。
往年有庆志拾掇,她出门总忘记带伞,蓑衣斗笠也不大记得,至于钱财嘛,她带上庆志,庆志带上钱。
幽影弟子打马疾驰而去时,令姜沉浸在庆志平安归来的喜讯中,忘记请幽影弟子留下钱。无奈择一偏僻地静候,能看清城楼往来人。
两盏茶功夫前,幽影弟子寻到令姜正值大雨滂沱,她牵马伫古道,失魂落魄。雨水自头顶滑落,过睫毛形似泪,甚是凄凉。
墨衣弟子错愕,转瞬,怀中取貔貅云纹竹筒递交予令姜,道庆志已平安归来,书信一封叮嘱令姜务必完成密信交代之事。
竹筒内纸条简短写着几字:东城等顾安,十里滩头相聚,密。
春雨寒,春衫薄,风过境浑身发冷,坚持至半柱香她索性蹲下,再后来倚木板墙眼皮沉重头晕目眩,沉睡不省人事。
梦魇可怖,她却不惧,因为只要挨过痛楚,就能再见恩人。
尽管,梦里已经看不清恩人容貌……
“我从地狱来,赴你盛世歌。”
瓢泼大雨夹杂倒胃血腥,似地狱之口将她拖入腹中。
燕南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身负重伤仍拼命护住孩儿。
马蹄哒哒,车辙咕噜,于刀剑声里微不可闻。燕南女子捕捉到,奋起厮杀,弯刀划破敌人喉咙。
稚子何曾无辜,竟吓得呆若木鸡。燕南女子一把将孩儿携于腋下,乘风乘雨直往车来处去。
绳索勒悬,马嘶长鸣。燕南女子架刀,车夫大惊失色。
“救她!”拽过孩儿提上车辕。
大雨淅淅,车檐灯笼微光不明,衬得夜诡秘。
“何人?”
车内声音低沉,波澜不惊。燕南女子刀离车夫脖子远了些,未放下。
“稚子无辜,企望相助,感激不尽。”
不待车中人回应,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隐隐约约传来‘就在附近’,燕南女子神经紧绷。
“抓住!”
话音落,稚子紧紧拽着车夫胳膊,燕南女子撤刀,打马,一气呵成。
她被车夫拽住衣服,却拼命探出头回望,母亲身影在她泪目里渐渐消失。
烈马疾驰片刻,待离追兵稍远,车夫勒缰绳停住。车门吱呀打开,一阵檀香味清淡,他身披玄底白梅纹饰斗篷,半佝偻腰出来。
“外头风雨大,你进去换身干净衣裳,别着凉。”
音色温厚,着实使她心安。仿佛受人蛊惑,她快忘记自己刚从鬼门关来,抬头端倪半晌。
灯笼光影暗淡,恩人逆光而立,仅一个模糊轮廓。
“去吧孩子。”车夫年过半百,慈眉善目。
车厢不阔,仅放下张软席,铺床淡红鸭绒毯及褥子,一套干净素衣裳搁置在毯子上。
衣服还在滴水,她低头看一眼停滞不前,小手紧握。
“无妨。”
恩人言语温和,她怯怯关门,更衣。
“主不喜身外事,属下还以为您不肯收留她……”
“君似孤云何处归,我似离群雁。我处境与她有何不同?救人救己罢了!”
惊回千里梦,三更天。对面人合眼休憩,她不敢叨扰,逼迫自己忍泪。
恩人察觉,问她名讳,欲开口猛然记起母亲叮嘱切不可随意告诉别人自己身份,遂缄默不言。
拍拍左侧示意让她到身边来,她怯怯缩在车门处。
恩人自顾自唤她小名,瞬间令她倍感亲切。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恩人所叫之名,作‘宁儿’,意为安宁,而非‘玲儿’。
那有什么关系呢?他救了自己性命。
蜷缩在恩人身边,他拉毛绒褥子盖住,替她掖好被角。小小年纪的孩子,被一连串的温情所动摇,她枕在恩人腿上,像回到了阿妈身边。
恩人轻轻拍着她后背,哼起胡笳小调:“小山堆,羌源水,漫漫星河在忆谁?待到风再起,思念人儿归。”
天明得见恩人,印象中,是一个面容俊郎的大哥哥。
恩人老家很远,驾马车都行了好几天。他家宅院宽广却冷清,他一个人住在那里。偶尔有个跟他差不多年纪,总穿一身黑衣的大哥哥来,送些生活必需品,有时陪他下盘棋,有时来去匆匆。
黑衣大哥哥叫恩人‘主’,她一直不知道恩人名讳。
一天中多半时候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允许她靠近。夜幕降临时,恩人总站在院中那株蓝花楹前出神,风雨无阻。
有次恩人似喃喃自语,告诉她,自己在等蓝花楹绽放的那一刻。蓝花楹开的时候,他将离开。
没多久,师父寻来,要接她到楚国南疆郡。临走前向恩人辞行,被拒之门外,师父说恩人望而不得,宁愿不望。
那时她年幼,尚不解其中意味。往后很多年,她依然不解。
日升月落岁月如梭,师父驾鹤西去前又将她托付于险州的庆志。
近十年光景,她忘记很多东西。自己是谁?老家何方?恩人故居怎么走?也描摹不出恩人模样……她只记得恩人院中那盆蓝花楹,和他腰间的平安白玉扣。
南疆有漫山遍野的蓝花楹,开得极美。师父说蓝花楹是南国树木,惯喜温阳,北境天寒地冻,纵十年百年难开一朵。
恩人,大抵没能离开那方天地吧!
浑浑噩噩中,耳边车轱辘声回响,有人哼起那首胡笳小调:“小山堆,羌源水,漫漫星河在忆谁……”
鼻腔难受,头疼欲裂,她觉得自己快断气了。
《注坡词》有言:得仙道者,深冬不寒,盛夏不热。
记忆中恩人仙骨长存,无谓寒暑,实乃令姜生命最黑暗时唯一曙光,着实使她怀念。
时光匆匆,羸弱小姑娘长成妙龄女子,年少情愫悄然滋生,臆想如意郎君,当如蓝花楹前那人。
庆志嗤之以鼻:“小小年纪谈什么情说什么爱,你分明贪念他给的安心,所思所念全是自己幻想。你跟他待过几天?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兴许他恶贯满盈呢!哪里就成了你择婿标准。”
评判有失偏颇,令姜道他醋意横生,并未将其话语放在心上。
了缘寺外遥遥一瞥,宛若梦境,彼时令姜脑海生出个念头:他若是恩人,世事该多美妙。
及近打量,又如梦初醒。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犹记得廊前君子身姿挺拔,伟岸如松,起码当弱冠年岁,恁多年岁月流逝,他不可能音容未改。
改了又当如何?她早已勾勒不出那人线条轮廓。
山寺辞别,返回青槐居途中,令姜左右思量,总结出一个勉强的答案:兴许目前为止,顾安最符合她择婿标准。
意识模糊之际,挥之不去的景象,竟是渴求顾安如当年恩人那般,驾着马车送自己回家。
当真疯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