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重非重

　　山月这一睡，昏沉沉之间九年悄然而逝。
　　附近的居民都说，小南湖里近年来住了神仙。因为，从九年前的某一天开始，小南湖的表面终年云雾缭绕，无论是多么热烈的艳阳天，这层朦胧而神秘的面纱始终不散。小南湖犹如初长成的少女，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样的小南湖无疑更加神秘，在有人看到少年郎误入云雾深处再也没有上来之后，也更加让人不敢随意侵犯。

　　林桥从祠堂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底，隆冬时节。林家快要启程回京了。他在祠堂里得到湖边遇到的小孩不见了的消息。也曾吵闹着要去寻，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让跪祠堂的期限无限延长。祠堂里山月刺激大哥昏倒那一幕，似乎是林桥做得一个梦。怎么会有人乘风而来，又乘风而去呢？问大哥吧，大哥说他见到了林家老太爷，高大威猛、精神抖擞、气势如虹……他的昏睡只是方便老太爷托梦。如此，山月有没有来就更说不准了。
　　山月，山月，林桥也不知他为何会这样喊那个小孩，不知为何他总会想起那个小孩。山月，这个名字好像从一开始就扎根在他的心中，只等某一天被他发现。山月，你去哪儿了呢。
　　小南镇的隆冬不见雪，只有渗骨的阴寒。可林桥甩开家丁，来小南湖边的时候见到了他两辈子也忘不掉的雪景。
　　只见小南湖上，众人眼里的云雾忽然有了生命，一点一滴凝集成雪，飘飘洒洒落到湖面上，又被湖面扬起的水波赶离。雪花似乎发现了其中乐趣，就这样和水波若即若离地玩了起来。林桥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雪，只觉得新奇无比，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雪花转动，一步、一步走近了小南湖。身后有路过的村民喊，快停下，林桥听不见。他的耳中全是雪花漫天飞舞时的欢声笑语，眼中看到的，是一重一重金莲铺向远方宫殿，宫殿下站着山月，巧笑嫣然。他要过去，与山月分享初见大雪的惊喜。
　　湖底沉睡的仙子正梦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跟自己道喜，忽然感受到一道熟悉的气息。山月睁开眼，就听到林桥落水的声音。一看湖面上，哪里还不明白，定是它睡觉时做梦了，梦中的场景一时没留意被散了出去。山月接过陷入昏睡的林桥，很是欣喜又一次与他相见。但也明白，它不能与小孩模样的林桥接触过多。只好对着林桥挥挥手告别，在将林桥送回林家别院后，又一次沉沉睡去。
　　此后，小南湖附近就流传着一则传闻。听说小南湖上浮着的云雾是妖怪，吃人，你不见有个小男孩下去后再没上来吗？这一切，山月和林桥都不知道。因为山月又一次入梦乡，而林桥要跟着林老爷的调任上京了。
　　长安城在元帝数十年兢兢业业地经营下，早已稳固了自己八方来朝、唯我独尊的地位。亭台楼阁，重重叠叠。泛舟渭水之上，画舫穿梭其间，传出的歌声酥到骨子里，绵绵无绝，丝丝入扣……小南湖旁的小霸王林桥，自搬到长安城来，便快速与这富贵温柔乡融为一体。小南湖边的小孩，随着年龄的增长，林桥越发觉得是小时候自己做得一个梦。

　　这一天，小南湖的云雾重重叠叠向中央凝聚，若是林桥见了，定会欣喜。小南湖边上的小孩，是你吗？
　　随着早晨第一抹阳光跃出地平线，湖中水雾也披上一层薄纱，不一会儿一个与五岁时候的林桥有九分像的小孩出现了。这赫然便是消失了九年的山月。
　　山月梦中的景象一直跟着林桥转动，它梦到林桥受伤了，一下子从睡梦中蹦起，化而成人。人形的仙子已没了预知危险的能力，山月站在湖边，有些呆滞，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以这副摸样出现在这里。身旁古树又新增了几圈年轮，野草盛开又枯萎，这个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反复无趣……等会，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小仙子又查看了一遍时间。时间对于小仙子来说，本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它认识了林桥。呀，差点忘了林桥。九年后的桥桥，已经脱离儿童期了么？
　　那么，去找桥桥吧。
　　山月抬起头，对着天边的云彩说：“白云白云，载着我到桥桥身边吧。”于是，仙子化成一朵白云，融入空中，循着林桥的气息往长安赶去。

　　这时候的林桥，已长成翩翩如画少年郎，住进长安诸家少女的美梦中。只因为林桥总会与他的狐朋狗友们骑着马，从长安街头呼啸而过，载着满城的粉泡泡，赶往城外园林狩猎。山月来得时候，林桥正纵马疾驰间，转头招呼身后的朋友快点。小仙子看着林桥鲜衣怒马的模样，喜悦的心情怎么忍都忍不住。林桥长高了好多，婴儿肥从脸颊上褪去，竟有了祸水天人之姿。许是天下承平已久，林桥身上没有半点武将的肃杀之气，岁月只给他留下长久军营生涯的锻炼后笔挺的身姿。
　　一只猫突然冲了出来，紧跟着一个载满酒酿的小车从拐角撞了出来。林桥还在回头与朋友笑谈，小摊贩躲闪不及，撞向一旁看热闹的人。朋友惊呼，林桥急急勒马。眼看着车轮要从猫的身上碾过，小仙子变换了和如今的林桥一般大的模样抱着猫从马蹄下掠过，低头看着被吓傻的猫，轻轻道：“听说猫有九条命，也不知不救你你还能不能成活。”说完后放开猫，任它逃命去。这才抬头，看向已停稳的马背上的少年。
　　跟着林桥的侍卫早已熟练的去前面处理事故现场。
　　林桥看着眼前人熟悉的眉眼，一声思念脱口而出：“山月！山月，是你吗？”边说着，从马背上跳下来，来到仙子身旁。
　　仙子巧笑倩兮，“桥桥，好久不见。”
　　“山月，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只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
　　“我来找你啊。”
　　一旁的公子哥起哄，这是哪儿来的少年郎，林桥长安第一美少年的名号长要保不住了。林桥心中高兴，转头笑着解释，“这是我少年玩伴，今儿才遇到。”又向山月介绍，“这是王家二郎，这是谢家三郎，这是......”，几人在马上拱手，算作招呼。山月也学着他们的模样还礼。
　　一旁有人催促，“林桥，还去打猎吗？”
　　林桥歉意地笑笑，“对不住，今儿哥几个先去，我改日专门置酒作陪。”
　　一帮公子呼啸而去。
　　林桥拉着山月要去府上停歇，山月本就是来找林桥的，自然不会反对。只见林桥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个小月牙似的。满心的喜悦全部溢到眼睛里。
　　山月又问：“你为什么叫我山月？”
　　“啊？……刚见到你的时候，山月两个字脱口而出……你不叫山月吗？”林桥挠挠头，又道，“我还记得那句‘生于南山，成于南月’，山月两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了。”却总有种说不出的苍凉之感。
　　嗯，山月，我是山月。“谢谢父亲大人赐名哦。”山月对着林桥盈盈一拜。
　　林桥整个人都不好了。攀过山月的肩膀，“这种糗事你还记得啊？”
　　这也才过去没多久吧？不就昨天发生的事？山月嘿嘿笑着，转移话题，“桥桥，你姓林，我也姓林好不好？”林山月，嘿嘿。
　　林桥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朵都红了。只胡乱嗯嗯了几声。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先说！”
　　“不，你说！”
　　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互相争执半晌，直到进了将军府，还是没有说出怎么辨认得对方。
　　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互相面貌都有了很大的变化，然而相似的灵魂始终不变。所以，无论多久，两人都能在人群中将对方认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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