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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无赖有真姿
这位“贵人”有一双非常深的黑色眼睛,此刻正躺在千里之外的草坪上,晒着太阳无聊到抠脚。
他拔了两根草,在指间揉了揉,仰头打了个呵欠。
“刘十二!刘十二!”
背后有人喊他。
刘颐转过身,看到何老莲手里扬着一张竹简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到他跟前站定了,坐下来跟他说:“你机会来了,县太爷招人当狱卒,你去报名,我帮你幕后运作一番,准成!”
刘颐把他手上竹简夺过来,瞥了一眼,嬉皮笑脸道:“我不去!”
何老莲苦口婆心:“怎么不去?凭什么不去?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成天跟着薛景混?人家不用上进,家里金山银山,你呢?你想过没有?以后怎么办?”
“就这么办呗……”刘颐轻描淡写。
何老莲一脸哀你不幸怒你不争,道:“你这么懒懒散散的下去,还怎么建功立业?”
“少来!”刘颐竖起竹简挡住脸,“没完了是不是,何老莲?麻烦你清醒一点吧!多少年前的事,挂在口头说个不停!要是让别人听了一句,你还要不要命了?”
何老莲从善如流,压低了嗓子接着说:“可那老蛇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你真的是赤帝之子诶——多拉风!”
刘颐嗤笑:“我?赤帝之子?你的意思是,我那位在地里耕作了一辈子的老爹是赤帝咯?你到底是寒碜人家赤帝,还是抬举我爹?”
何老莲唉声叹气,直跺脚。
-
这事儿得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刘颐和何老莲都是十五岁出头。何老莲与一般同龄人无二,少年气性心比天高,总惦记着以后要做一番大事。——你问他什么大事?他还真没想。
刘颐不是个普通的少年人,他十五岁这年已经比不少中年人油滑更甚了。像他这样,游手好闲、腹里空空、死皮赖脸,偏偏有时还爱琢磨些有的没的的人,想要在历史上留下一点痕迹,最好的选择是成为一名哲学家。
可惜刘颐又没念过什么书,哲学家的路也被堵死了。
若从他十五岁生日那天算起,附近已经三年没有下一滴雨了。
村里求神拜佛,乞雨的过程已经通通走了两三遍,老天爷还是一滴雨也不肯下。渐渐的就有人饿死了。
饿得发了荒,人们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再往后就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消息,说是天上有位白帝司掌人间雨水,而他们村外的敖铜山正是白帝之子寄居之所。白帝之子成年后,因面貌丑陋,没有一位仙女愿意嫁给他,他遂迁怒人间,不肯降雨。
要想降雨,也简单,送他一位新娘便是。
这稀奇古怪的传言不知缘何,甚嚣尘上。最后县里逼不得已,只能准备找个适龄的未嫁女送山上去。
巫师佩戴着一身叮叮当当的饰件,在烈阳下摇了一上午铃铛,最后在龟甲上刻出一位女子的生辰八字来。
是刘颐的长姐。
刘颐母亲去得早,长姐如母,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
消息一来,刘颐急得哇哇乱叫。长姐刘荷却平静得不像自己的事,凛然随县里捉人的官差走了,临别只对刘颐说:“十二,锅里还煮着三碗粥,你和爹一起吃光。年景艰难,不能浪费。”
刘颐要去搂她,被官差掀翻在地,啃了一嘴的泥。
刘荷去后当晚,他揭开锅,用三个陶碗盛了三碗粥,与老父亲含泪坐在灯下。老爹把自己那碗粥喝干净了,摇着头说饱了,把他姐姐那碗粥推给刘颐。
刘颐把自己的粥一仰头喝光,再伴着烛光,怔怔望着本属于他姐姐的那碗清粥掉眼泪。
泪水滴在粥面上,荡起小小的涟漪。
他把心一横,又一仰脖子把第二碗粥喝光,擦了擦嘴,吹熄蜡烛悄悄溜出门去。
赤脚在月光照亮的乡间小道狂奔,一路奔到县城。
县城外,一位白色麻布绑着眼睛的盲女在城墙脚下摆个摊儿,是算命的。
刘颐心里忐忑,上前扔了个铜板,咳一声道:“我此去要做一件大事,烦劳你帮我算个吉凶。”
盲女利落接过飞来的铜板,将它狠狠往小桌子上一拍,笑道:“不用算,大吉。”
刘颐愕然。
盲女微微鞠躬,道:“您这辈子,不是大吉,便是逢凶化吉。”
刘颐心里古怪,转身要进城。
盲女似乎看透了他,忙道:“且慢。”
刘颐迟疑着看回来,盲女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柄长刀,递与他,恭敬道:“请您带上这个。”
刘颐接过刀挥了挥,兴致勃勃道:“这是什么宝贝吗?上古战场黄帝或者蚩尤的神器?周穆王的天子剑?”
“不,只是我去年为了防身去村东头王铁匠那儿打的一柄刀。”
“……”
“我看您家境不丰裕,恐怕并没有衬手的武器吧?”
“……”
还真让她给说着了。刘颐兴冲冲夤夜奔来救他长姐,身上一件拿得出手的武器也没有。
“重要的是人,不是武器。”盲女淡淡说,“您带着它,也许它终有一日会成为与周穆王天子剑比肩的无价之宝。”
这是一段史书不曾记载的秘闻。
是高祖皇帝贴身长刀“扶桑”最初的来由。
这柄由村东头王铁匠打造的防身长刀,几年后由韩轻鸿命名,并在天下大定之后用明黄软布呈放在未央宫的顶楼。
整座长安城在随之而来的几百年里都要对它顶礼膜拜。
-
刘颐怀揣着长刀潜入县令府。
府里灯火通明,忙着准备他姐姐的嫁妆。
他猫腰在窗下,听几位赶工的绣娘在灯下闲聊。
“这位刘小姐嫁进山里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轿子抬进深山老林里,轿夫们一撤,她一个弱女子还能自己回来?要么白帝之子看上她,娶她入门;要么就葬身猛兽肚子里呗!”
刘颐听了,恨得牙痒痒。凝神细听,忽觉屋顶一声轻颤,像有人踩动了瓦片。忙翻身上屋顶,便见何老莲一身黑袍子,也是一脸恨意咬牙切齿。
两人四目相对,很有默契地点点头,踩着瓦绕到屋角落。
刘颐问:“你怎么来了?”
“他妈的白帝之子抢我老婆,我不来怎么办?”
刘颐踹他:“我姐姐可没说要嫁给你!”
“也没有拒绝啊!”何老莲委屈巴巴,“她要是嫁给那狗日的白帝之子,我怎么办?”
刘颐又好气又好笑,握了刀柄说:“无妨,我这就把她抢出来。”
何老莲拽住他袖子,悠悠道:“急什么?”
刘颐道:“你不急?”
“我急!”何老莲道,“可也不是这么个急法。咱们现在把阿荷——”(刘颐踹他:“别喊这么亲热!”)“——把荷姐抢救出来,之后呢?之后莫非亡命天涯?总还要在村里镇上生活,是不是?得找个不被人怪罪的法子救下你姐姐。”
刘颐沉吟片刻,道:“我们明天随他们一起进山。等他们撤了,再把姐姐救回来,要姐姐告诉世人说白帝之子嫌她难看,要村里另找个美的。”
何老莲笑道:“思路对了。”又补充:“不过理由还是另找一个为好,你姐姐一点也不丑。”
刘颐:“……”等你挨她揍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
翌日清早,镇上便敲锣打鼓的迎送新嫁娘刘荷。刘颐与何老莲远远的缀在送亲队伍后面,晒着毒辣的太阳,进了敖铜山。
送亲队伍里有长年山居的人领路,走得又快又灵活,两人气喘吁吁缀在后面,何老莲还在死命地记下走过的路。
“不行了不行了!”走了一上午,他擦着汗放弃了,“大不了到时候碰运气,东撞西撞总能走出来!”
刘颐道:“我记得。”
“你记得?”何老莲吃惊。
“嗯,”刘颐点头,“不知怎么,脑子里特别清楚。”
送亲队伍走到傍晚,卸下轿子与嫁妆箱,领头那人遥遥向山头一拜,朗声道:“敬启西方白帝少昊君,您的儿媳已经送到,恭祝少君新婚!”
送亲队伍随着领路人迤逦远行,刘荷在轿子里等到天彻底变黑,扯下红布,走下轿子,四顾一片嶙峋山路,茫然无措。
“姐姐!”刘颐从树上蹿下来。
“荷姐……”何老莲憨笑着,紧张地挠头。
刘荷吃了一惊:“你们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救你!”刘颐理所当然地说,“莫非还能放着你不管?”
刘荷叹气:“你们来了又何用?山路崎岖,没山里人领着,怎么出得去!”
何老莲一指刘颐道:“他记得路!”
刘颐点头:“我记得路。”又一沉吟:“姐姐你随我们回去,先在家躲一阵,等到下雨了再出来。到时候说少君感念村里人心诚,降下雨露,并将你遣返,可行?”
刘荷忍不住笑:“自然可行,还是你鬼主意多!”
她正笑着,忽听山水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刘颐手一压,示意噤声,侧耳细听,窸窣声来自远远的草丛间。
那声音渐渐近了,“嘶嘶”的很是怕人。空谷间飘飘荡荡重复着傍晚司礼官那句话:“敬启西方白帝少昊君,您的儿媳已经送到,恭祝少君新婚……”
口吻却不像在恭贺新婚,反倒像冥婚。
刘颐握紧了长刀柄,与何老莲二人将刘荷护在中间。草丛里窸窣声愈发近了,待刘颐低下头,便瞧见一地的白蛇,白花花裹成一团一团涌过来,恶心得像一地呕吐物。
刘颐抱起他姐,喝道:“上树!”
说罢把他姐姐抱到树枝上坐稳,何老莲手持匕首在树下与蛇群缠斗。刘颐又跳下树,刘荷忙道:“你做什么?”
刘颐不答,直冲向他姐姐那几箱子嫁妆,翻箱倒柜果然摸出了火石和蜡烛,赶紧打燃火石,点亮蜡烛,就着一地的枯草烧了起来。
蛇群也同时被点燃了,白花花的小蛇在火光中痛苦地发出嘶嘶声。
刘颐抱了他姐,冲何老莲挥手道:“走!”
三人在黑夜丛林中狂奔起来,直把蛇群和火光甩到身后。等刘颐再跑不动了,只能把他姐搁到树枝上,自己扶着树干休息。
刘荷听他呼吸不太对劲,便问:“十二,你受伤了吗?”
“没有。”刘颐马上说。
“火石和蜡烛给我。”刘荷声音有点严厉。
刘颐道:“刚都用完了。”
刘荷伸手进他怀里摸出火石跟蜡烛,二话不说点燃了蜡烛,灯下刘颐脸色发黑。
“你被咬了?”何老莲急道,“被咬了哪里?”
刘颐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摇头说:“我们得走出林子。先往回走,得走回轿子附近,我才晓得回去的路。”
刘荷托着蜡烛,柔声道:“你哪里被咬了?先让我给你吸出毒汁来。”
“我没事!”刘颐莫名其妙面红耳赤,“我没被咬!”
刘荷沉下脸:“刘十二!”
她和刘颐争得起劲,没觉察何老莲在一旁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
“怎么了?”刘颐怕了她了,只能转而向何老莲,以求转移话题。
“蛇、蛇、蛇——人!”何老莲浑身都在抖。
刘颐感到左肩上滴了两滴水,以为是夜里的露珠,不经意地去拂,手一摸却黏糊糊的,完全不是露水的触感。
他心里一毛,顺着何老莲的目光抬起脸看过去。
他们头顶有一张人脸,苍白得像是被泡了几十年的水鬼,那人嘴里嘶嘶的吐出蛇信子,黏嗒嗒的口水淌下来。
口水滴到刘颐额头上,他先是觉得恶心,紧接着又一股恐惧升上来。
那人张嘴细细道:“敬启西方白帝少昊君,您的儿媳已经送到,恭祝少君新婚……”
又摆头,喃喃说:“我的新娘子在哪里……”
那人脸背后拖着长长的蛇身,蛇身比树干还粗,弯弯曲曲盘在好几条树上,窸窸窣窣垂下脸,对着刘荷低笑道:“你是我的新娘子吗?”
刘荷眼神涣散,眼见着快要晕倒了。
那半人半蛇长长的尾巴一甩,卷起刘荷,攀附着树枝极灵活极迅捷地往山上去了。
刘颐一声怒吼:“姐姐!”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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