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晋音

　　洛萱和母亲坐在花厅中,侍女倒上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洛萱听到外面骚动起来,顷刻间屋外已经亮如白昼.雕花门被小厮们打开,外面的人站成两排,队伍一直排向楼阁深处.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向洛秋儿弯身施礼，说：“不知洛神光临，笑水馆受宠若惊。我是这里的管事魏泉,珹夫人在笑楼上等候洛神大驾。”
　　洛秋儿出花厅，刚迈出一步，就看到一路上灯笼一盏盏点亮，远远看去就像两条火龙在引路一样。洛萱已经愣在那里，恍然大悟。莫非曹植写《洛神赋》，写的就是洛秋儿？她还是不敢确定，边走边问洛秋儿：“娘，他为什么叫你洛神？”
　　洛秋儿说：
　　“一个虚名，是珹夫人他们太客气了。”
　　洛萱问道：
　　“三伯的〈洛神赋〉写的是你？”
　　洛秋儿面露难色，过了一会儿才说：
　　“等见过珹夫人之后，娘再清清楚楚说与你听。”
　　洛萱不说话了，只跟着继续向笑水馆深处走。

　　穿过重重拱门,洛萱觉得越朝里走反而和外厅奢华的气氛相背,逐渐清雅起来.
　　来到一栋两层的阁楼前,管事笑着说:
　　“珹夫人就在里面,洛神里面请.”
　　洛秋儿拉洛萱进去,魏泉把他们身后的门关上.一路引着她们上了二楼.洛萱上了二楼,发现里面陈设十分简单,一桌,一琴,一椅,一柜,一花,一珠帘.珠帘之后是一梳妆台,一雕花床和一个衣着素雅的女人.
　　只听一个悦耳又颇具威严的声音传出:
　　“魏泉,你先下去吧.落雪阁四周的人可以撤去.”
　　魏泉说是,退下去了.
　　待魏泉退下,帘后的女人转身走了出来,洛萱看着眼前身着月白长衫的女人,如同看到了阳春白雪的实景,优雅,清丽,高贵都不足以形容她的样貌.洛秋儿是惊艳之美,而她就像仙子,久已不食人间烟火.谁能想到这样的女子会是有如此规模的笑水馆的主人.
　　洛秋儿开口了:
　　“雪珹,十年不见,这些年过得可顺心?”
　　美人轻笑,说:
　　“洛神大人,你也看到了,我既得到笑水馆,怎么还会不顺心呢?到是你,被王爷赶出来了?带着面纱,可是不愿让我看到侯门夫人憔悴的脸庞?”
　　洛秋儿笑出声,顺便除了面纱,说:
　　“你还是这样刻薄,十年如一日.”
　　雪珹夫人又笑.忽然看到洛秋儿身后的洛萱,说:
　　“曹飏,你是小曹飏.眼神没变,样貌倒是变了许多.”
　　洛秋儿拉过洛萱,说:
　　“见过你珹姨,也许你不记得了,从你出生到两岁,她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
　　洛萱向雪珹行礼,雪珹夫人忙回礼说:
　　“谯王的长小姐,我一个烟花女子可担不起您这样大的礼.”
　　洛萱看着雪珹夫人,郑重地说:
　　“我是洛萱,娘亲自改的名字.曹飏已经是过去,雪珹姨不用介怀.”
　　雪珹夫人摸摸洛萱的脸,对洛秋儿说:
　　“秋娘,她还是比较像她父亲.”
　　洛秋儿点头.

　　雪珹夫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说:
　　“你瞧我这屋子,就只一把椅子,你们走这么远也累了,若是不介意就榻上坐吧.”
　　洛秋儿拉洛萱到榻上坐下.看着榻上的镂空雪花瓷枕,说:
　　“这枕头怎么不换一个.”
　　雪珹脸上忽然露出温暖的笑容,躺上枕头说:
　　“也不知道老留着做什么,现在明白了,只有你在榻边才有它的意义.”
　　洛秋儿笑道:
　　“是啊,被他赎出那年我住在这儿.”
　　雪珹夫人指着洛萱说:
　　“不止我们,丫头也是在这枕边出生的.”
　　洛萱心想,即使两岁的曹飏有印象,自己也不会有,因为自己是杜暖暖,只说:
　　“我想不起来了.”
　　雪珹夫人说:
　　“你那时候多小啊,一转眼这么大了.”又对洛秋儿说:
　　“秋娘,我不信你来只是为了看我.但曹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会让你出邺城?”
　　洛秋儿叹了口气说:
　　“曹氏现在在魏国的大权旁落,司马懿父子对魏王王位虎视眈眈,他们实力庞大,曹林担心新王即位,司马懿辅政,一旦他有了生杀大权,就会排除曹氏宗族在朝廷的势力,曹爽锋芒毕露,已经被司马家盯上,曹林作为曹氏直系必然会和司马家斗得你死我活.他说我和女儿在他身边只会更危险,继续在邺城司马家定会下毒手,与其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不如隐于山野.”
　　雪珹夫人说:
　　“你总是招惹那些达官贵人,本以为你跟着曹林会有安定的日子,结果还不是又回来了.”
　　洛秋儿说:
　　“听说王猛还在徽州隐居,你不去找他吗?”
　　雪珹夫人听了这话,说:
　　“你别说他了,整天除了琴就是诗,多少年了他就指着这两样过日子呢.”
　　洛秋儿说:
　　“我和洛萱正想找个地方住下,想来想去,还是竹林好,打算把他的茅屋占了,把他赶到你这里来.这么多年,怎么就是没进展呢?”
　　洛萱插话:
　　“娘来这里找的是王猛?”
　　洛秋儿说:
　　“不,娘要的是那片竹林.”
　　雪珹夫人看着洛秋儿说:
　　“秋娘,你忘不了他.和丫头说实话吧,反正她也这么大了.”
　　洛萱问:
　　“实话?娘有事请瞒我吗?”
　　洛秋儿看着洛萱,半晌,问雪珹道:
　　“珹,你的琴可否借我?”
　　雪珹说:
　　“用吧,喜欢就送你了.自从接了笑水馆,我也没心思再抚.”
　　洛秋儿走到桌前,抬手撩拨了几下琴弦,待熟悉了此琴的音色后.左手按弦,右手拨弦,朝洛萱微微一笑,说:
　　“萱儿,你且听好~”
　　洛萱点头.
　　只听得琴声幽幽,歌声婉转清悦.声音随曲子忽高忽低,精彩之处有如钢丝被猛地抛入天际,飘忽间又如羽毛盘旋而下.洛秋儿在用自己所有的情感,向洛萱讲着这样一个故事: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末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日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待洛秋儿唱完,洛萱说:
　　“这是我三伯父写的洛水之神,伏羲的女儿啊.”
　　雪珹夫人说:
　　“可知十几年前,你母亲在成为花魁之后曾随包下珍水馆的曹丕去洛水游玩,被曹植戏称为洛神再世?”
　　洛萱说:
　　“那是娘长得美.”抬头看洛秋儿已经泪流满面,凭现代人的直觉,洛萱惊道:
　　“难道娘是曾是三伯父的情人?”
　　洛秋儿说:
　　“萱儿,你错了,我是他的毒药.不配做他的情人.”
　　雪珹夫人说:
　　“没想到你现在还没有想通,曹植的早亡不是你的过错,那是他的命运,谁让他有曹丕那样的兄长,曹睿那样的侄儿.即使没有你,他的宿命也早已注定,因为他生在帝王家.”
　　洛秋儿的眼泪一直流淌,根本没有停住的意思,洛萱拿丝帕给她擦眼泪,她将洛萱搂在怀里哭得更伤心了.一直说自己对不起洛萱.这让洛萱更加疑惑.现代人的敏感告诉洛萱,曹植必然和自己也有非比寻常的关系,于是开口问道:
　　“曹林不是我爹爹,三伯父才是,对吗?”
　　洛秋儿和雪珹夫人惊讶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心思,雪珹夫人笑道:
　　“真聪明,不愧是曹植的女儿.”
　　洛秋儿却说:
　　“你还是愚钝些的好,聪明并非是件好事.”
　　洛萱问:
　　“那爹爹知道吗?你骗了他.”
　　洛秋儿说:
　　“谯王和王妃都是好人,一直把你当亲生孩子带着,本想给你一个富贵平静的生活,没想到曹氏衰落,他们怕连累我们才让我带你离开.”
　　洛萱说:
　　“他们是有义之人.”
　　“见恩人于危难之中,弃而远逃.我们却是不义了.”洛秋儿叹道.
　　洛萱听了她的话,心中有些不安,安慰她说:
　　“娘放心,现在司马懿还不会这么快就铲除曹氏宗亲,等我有能力保护他们的时候,自然要和司马家斗上一斗.”
　　洛秋儿拉着她说:
　　“你是女孩子,明天乖乖和娘去竹海.曹家的事我不许你再想.娘不要失去你.”
　　洛萱看她一脸担忧,只得说好.
　　洛秋儿看看窗外的天，调整了一下情绪，转头对雪珹夫人说:
　　“太晚了，我和萱儿就不打扰你休息。明天就去竹林,要不要一起去?”
　　雪珹夫人说:
　　“去了又怎样,我不会放弃笑水馆,他也不会放弃他的隐居生活.见了面又能怎样.”
　　洛秋儿说:
　　“那我们去了,不用我们带些什么给他吗?”
　　雪珹夫人想了一下,从柜里取了几件夏天的男仕单衣,说:
　　“你把这些带到竹林去.”
　　洛秋儿笑说:
　　“你给他做的?”
　　雪珹夫人摆了下手,说:
　　“不给他,只是最近收了一个孤儿做徒弟,那孩子无亲无故跟着他,他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又怎懂得照顾别人.我是可怜那孩子,才买了些丝料的衣裳,麻烦你明天带过去.”
　　洛秋儿奇道：
　　“杜家音律一向不外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可让自恃才高八斗的杜猛青眼有加呢？”
　　雪珹说：
　　“你去了便知，那孩子还真有些天分。模样又讨人喜欢。”

　　离开笑水馆，回到客栈已是后半夜。洛萱在床上依然睡不着。曹飏的身世如今已经明白，那本来就是过去，没什么好深究的。她担心的却是自己的未来，自己真的可以眼睁睁看着对自己慈爱的曹林夫妇将来深陷囹圄而坐视不理吗？自己又真的可以安安稳稳和洛秋儿隐居山野吗？那杜猛是古代音师杜夔的儿子，当时自己还是杜暖暖的时候学弹古曲，就听过他的大名。如今他的弟子会是怎样的音乐天才？想到明天的竹林之行，洛萱隐隐有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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