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阙

　　雨后的晴天，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水雾。整片绿林笼在雾气中，显得虚无飘渺，林羽痴痴坐在屋前，思绪还游离在昨日的那一场琴瑟相和，想起他的黯然神色，心底的弦被不经意拨动。“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不自觉的，嘴角流吟出了这首词，她微微苦笑，不知何时，自己也变得这般多愁善感。身后传来女子的轻叹，“羽，你这首词就像专为叔夜而作，很美。”她不知所措地望着沈水袅。该怎么对她说，这曲词本是几千年后一位同样满怀愁绪的人所作？不等她回答，沈水袅已转了话题，“也不知道父亲如今该当如何？那个寒笳有没有新的夫人？”她脸上是温婉而凄凉的神色。林羽不由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悯。“那么，你可曾后悔千里迢迢来寻找一个不真实的的梦？”她有些担心地看着出身高贵的女子，当无尽的付出来得的是冷漠，她会不会有一刹那的恍惚。她本应还是华衣贵装的将军夫人，磨难痛苦都本该与她毫无瓜葛。
　　“我不悔。”她的话语中却透出了坚定，面上是少女的晕红。忽然她眼中放出炫目的光彩。“叔夜？”木门旁，白衣男子长身而立，显然是听到了沈水袅方才的决绝回答，他眼中有些复杂的神色，似乎是重新认识眼前的人，这个贵族少女，何曾有过这样的勇气？眼前的女子与少时的“妻”重叠在一起，他眼中终于漾起一丝柔情，“水袅……”，沈水袅却笑得释然，“不必介意，叔夜。我可舍弃身份富贵来到这里，就亦可以抛弃一切与你一同追求你所要的‘自然’”。我只希望你记住你曾说过，相濡以沫。“然而她的眼角却有珠泪涌出，瘦削的肩微微抽动，嵇康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望了一眼林羽，终于伸出手揽住了水袅的肩头。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落花人独立，那一林的桃花已片片凋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邻房中的女子清音声声入耳，不时哽住，便能听到嵇康温声的规劝。远道而来的沈水袅真的赢得了他的心，那样的诚心最动人心，于是他不再拒绝。他们一同策马掠过竹林去高山看日出，叹朝朝暮暮，吟诗作赋，不时有满帘轻笑。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心痛呢？明明是自己生生将他推离身旁，割断了一切牵绊。但每当听到这样欢语，她还是会伤悲。她收起了纷乱的心绪，那个人才是最适合他的人啊，她绝美，安然又有温婉的风范，爱他却爱得深彻入骨。有些说过的话，就再也无法收回。她低头将珠帘拉合，熄了桌上的如豆烛光，而邻房的烛光依旧明亮，白衣男子看着她暗下去的房间。你可曾有一丝懊悔？你可曾悲哀过？他眼中有一抹不易觉察的痛苦，如鸿雁掠过寒雁，稍纵即逝，却逃不过身边女子的眼。一身明黄色的沈水袅别过头去，原来是这样，其实这一场所谓的“旧情”，不过是一场幻梦。他心中所念所想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奇异的女子。而他骄傲的性情忍受不了被断然拒绝的回答，于是如她所愿，与她认为适合的人在一起。这样的相守，却不是她期盼的幸福，日夜相对，却是人老沧海，心在天山，这样的相濡以沫，是她苦苦坚持的么？
　　秋日的清晨天高气爽，天空湛蓝不带一丝尘埃。嵇康立在窗前看高远的天空，秋风袭身，他不觉有些凉意。一件玉色的长袍披上了他的肩头，他回头，看到身后女子平和的笑容，一如当初。他不禁慨然：“水袅，你真是与当初无异啊。看到你就能想起从前的时光，你还如当初一般温柔恬静，而我已改变了太多。”她微笑，与当初一样么？他才气纵横，却看不透人心，她的心早已不如当初纯净。从那个有庇护的地方走出后，她就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无忧少女。这一切，他不知道，提笔，她眼波流转，写下了“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她的字，小巧精致，字如其人。嵇康捧起素纸，漫不经心地扫过，却骤然一惊，手难自禁地颤抖，以至于握不住手中的宣纸。他无法自己，痴痴地望着那句词，积蓄已久的泪涌出眼睑，原来真地有人如此懂他的愁！他不能掩饰也不想掩饰，只是竭力的哭，仿佛要落尽三生的泪。沈水袅轻叹，将他揽进怀中，像揽住迷途的孩童，他已太过疲惫，空有才志却无法施展，自己的想法不被理解，每日以白眼对世人的俗卑，他生错了时空，生错了地方，怎能不悲？轻叹为他，也为自己。最懂他的，终是那个人，那首词本是她所吟。但是她要长相守，亦要长相思，风月场上向来没有退让。胜者王，败者寇！
　　俯身于黄衫女子怀中的嵇康，没有看到，门外有白色影子掠过，在她立过的地方，有点点水迹。
　　他骄傲，她亦骄傲如悬崖上的山鹰，有翔于九天的高傲，却不曾稍稍低头。于是她不肯，不肯解释她才是他的知音，不肯与人争夺爱情，不肯示弱。因为骄傲，所以爱得越深受伤越深。

　　于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秋雨浠浠沥沥地落了下来，击在了屋顶上。林羽斜倚在窗边，看外面空茫的雨色，雨仿佛永远也下不完，如永不停歇的泪水，最断人肠。她指间没入了掌心，强迫自己清醒，今日便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寻找还没有下落的风之戒。她闭目，却止不住泪水。转眼已快入夜，她背起简单的行囊走向了他的房间。雨已停了，乌云散去露出皎洁的明月，清辉洒落大地。嵇康已恢复如初，淡淡地看着即将离去的她，不发一言。倒是身边的沈水袅露出了些笑容，“羽，你要走了么？”林羽深吸了一口气，“连日来多有打扰，如今是该告辞了。”沈水袅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那么，不送。”他咬紧了下唇，不肯现出丝毫的不舍。她淡淡地笑，有苦涩的意味，便走出了木屋，走入了一片月色之中。穿过了树林，她有一刹的茫然，天下之大，她又该去向何方？难道这一次真的要永远留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了么？她努力让自已的心情平和下去，亚尔吉斯曾说过，灵戒会将她带到持有风之 的人身边，那么她必定会找到那个人！她不再犹豫，径直走进了那一片桃花林。月光下的桃花林没有了平日的娇艳，倒显出了清丽，桃花并未全部调零，仍是一片嫣红。她举目，看到了前方的那个人。月华在他周身缠饶，让他显得缥缈而不真实，她试探的唤他：“嵇康？”他的身影动了动，已到了她的面前。确认了真得是他，她忽然有些哽咽，“叔夜，你说过不来送我的。”既已如此，为何又来送她，生生将她已忍住的泪水逼了出来，他默然站在她面前，不知该说什么。挽留么？却已没有了让她留下的理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终是放不下她，潜意识中她即是他最重要的人。他脸色苍白，眼中也有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羽”她抬手拭去了她的泪，却发现如何拭也止不住她的泪水。她在他怀中痛哭失声，他的手轻轻划过她黑色的长发，这一刹那，他们都摘下了几日来的面具，毫无保留地相拥。但也只有刹那，好像是一个美好的梦中断了一般，她凝望着他，像要将他清朗如月的面容印在心里，然后再不留恋地翻身上马，奔向了远方。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任寂寥与哀伤淹没了他。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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