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寻你于世界的角落

　　教堂偶遇数日的一个午后，喻霆出现在宋家的一楼客厅，不是与宋世坤参事，而是请丫鬟通禀，约见宋二小姐宋妙心。
　　不多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喻霆回头一看，胸口一闷。那来者不是妙心，是她的乳娘胡妈，也是当初在宋家时照顾过自己的姆妈。这么多年过去，胡妈也苍老了许多。喻霆抵抑着汹涌而来的往事浪潮，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胡妈笑容可掬地递给他一本书，示意他打开。喻霆便顺手翻到其中夹杂着字条的一页，见自宣纸裁下的一小方纸上，赫然写着两个字：平安。
　　喻霆顿时血流倒涌，眼前泛黑，他极力凝神定气，才岿然不动。他装作无恙地拿起字条前前后后翻转，笑对胡妈道，“胡妈，你这是对我的祝福吗？还是有其他什么事？”
　　胡妈仍旧是风平浪静，只是眼神中有一丝颓丧掠过，她望着喻霆缓缓点了下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向他用手语说道，“祝福你，大少爷。二小姐一会儿就下来。希望你能善待她。”
　　喻霆皱起眉，“对不起胡妈，我不懂手语，你是否需要写下来呢？”说着，要去打开文件袋，被胡妈止住。她深望喻霆，眼里有越来越多的犹疑，没再过多停留，施了礼返回楼上去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喻霆一下子松下来。他反复推敲着胡妈手语所说的，“大少爷”，“善待妙心”，心中七上八下，惶惶不安。他知道胡妈用手语在试探他，作为一个刚应聘到宋氏不久的经理，是不太有可能懂得手语，还好喻霆想到了这一点。他相信自己到目前为止毫无破绽，胡妈也并非确准自己就是林平，可她是凭什么产生猜疑的呢？喻霆不得其解，不过他劝自己先打住念头，以免在妙心面前露出痕迹。
　　没多久，楼梯上再度响起脚步声。妙心身着湖蓝色裙装，慢步走下楼来，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喻霆的目光平和带笑，而妙心虽是居高临下地望，样子高傲难攀，可紧张慌乱、忧愁迷惘的神色，却于额角眉间难以掩藏。胡妈伴在身后，已又是波澜不惊。
　　“您好，宋小姐，希望没打扰到您。”
　　“您好，廖经理，请问有何贵干？” 妙心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拿教堂的邂逅来耍什么把戏，语气很是警惕。言语举止不失礼数，却不软不硬，尤其这个“廖经理”叫的，简直是拒人千里之外，要和他楚河汉界，划割分明。
　　胡妈竟还拜托喻霆去善待她，反过来还差不多。喻霆在心里想着，对自己这两天与宋世坤的周旋感到一点点的委屈。天晓得，他费了怎样的唇舌才说服宋世坤同意妙心去参加义诊义卖。而他的目的无非就是因为同情她，想让她多一次可以出门的机会罢了。算了，与其在意她的怨怼，不如表达自己的善意。
　　“是这样的，宋小姐。下周六大同药局在圣爱教堂举办义诊活动，或许需要唱诗班伴奏，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参加这个活动。”喻霆堂堂正正、不卑不亢，简单清楚地说明了来意。他知道妙心此前在北平读书，每个假期归省时，都会到唱诗班里帮忙弹琴，只是因为拒婚事件被宋世坤从北平找回来后，基本就被禁足在家，再也没有去过。当然，收获是，她也没和那个什么隔壁市市长的儿子成婚。
　　凡事都有代价。
　　“……我真的可以去吗？”停顿了有半分钟，妙心开口问他，眼里活泛起光来，少了许多刚才的警惕和戒备。可不多时，又暗暗沉寂下去，“父亲……他是不会让我去的。”
　　“宋先生方面没有问题，他已经同意了。现在是在问你，愿不愿意……加入到我们当中来。全由你来决定。”喻霆扬着眉毛，目光诚恳。
　　妙心对眼前这个闺蜜们的暗恋对象虽无好感，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言谈举止，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竟给她一种信赖和安全感。她也确实太想离开这个牢笼了，再加上喻霆所托又是宋家之事，妙心自觉没有理由拒绝。至于自己是怎么突然就可以去参加这活动的，她并不清楚。
　　不过，她也并不想问。
　　“若能有所帮衬，自然不辞。”她这样答道。兴奋的心已经跃至喉口，可她还是在小心翼翼地抗拒着他的人情。
　　好嘛！明明自己想去，却还说得如此大义凛然，有公无私！喻霆觉得好气又好笑，略一思索：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对家里雇佣的职员的外出邀请表示感谢，还表达自己可以做事的意愿，喻霆又感到有些心酸。他不清楚妙心经历了怎样多舛不平的成长岁月，不过那情感体会都大抵相同。外在的孤傲并非因为骄纵，而是源于骨子里潜藏着的自卑。他懂。
　　“必定会有所帮衬！所以，请妙心小姐一定前来助阵。”
　　妙心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谢你，廖经理。今天……和此前。”
　　喻霆淡淡地笑笑，“没有此前，我已经忘了。我也没做什么，不值一提。”他深沉的嗓音给妙心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安稳。
　　“那么，下周六见。”告别时，妙心眼波温柔，已经卸去了大半的武装，映出少女的灵秀了。

　　一周后的星期六，义诊在圣爱教堂如期举行。
　　参加的人数众多，喻霆带来的十箱药竟然没够送。尤其是针对痢疾时疫的回神丹，服用的当刻，效果立竿见影。从病痛中被解脱出来的患者成为一例例的流动广告，使大同药局的名声鼎沸了半边天。喻霆坐镇药局和教堂两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妙心一上午又在唱诗班，配合演奏，又帮忙做义工，分发药品，也忙得不亦乐乎。
　　临近尾声，喻霆再度回到教堂，看见妙心正在帮忙打扫，混迹在人堆儿里全然没有一点的小姐架子，秀气挺直的鼻梁上已挂上了几抹灰印。喻霆轻声地笑了起来，正欲将随身带着的一条崭新的绢帕递给妙心，忽而又念及她的感受，会否以为自己是在讨好她。想了又想，喻霆还是递给身边牧师，示意他转交给妙心，并悄声嘱咐道，“不用说是我的。”说完就转身走出门去。
　　就在他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妙心抬起头见夕阳的余晖透过教堂的窗，在他脸上镀上了麦色的光，那健康而棱角分明的面孔，像是一个久违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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