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病

　　每周的周记都是周一发下来，周五写好了交上去，顾连天发周记的时候忽然就想看看邵飞雪在里面写了些什么。

　　邵飞雪的周记本很厚，没有时下女孩子喜欢的那种花花绿绿的封面，皮质封面包着雪白的纸，好像是个商务笔记本。这本子已经写了大半本儿，看起来是从初一就在用了。意外地保存的很好嘛，都没有什么褶皱的地方，顾连天如是想。

　　毕竟有点偷窥别人隐私的意味，一向光明磊落的大班长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怀着一点点内疚好奇地打开周记本儿，结果刚刚打开这一腔内疚就化为肃然起敬。

　　邵飞雪居然在周记本里连载了一篇长篇童话！

　　这篇童话好生热闹！

　　一片大森林里，纸做的小耗子沾不得水，三片翅膀的蝴蝶儿怕极了强风，小蜘蛛结的网兜住了他未来的新娘小蜜蜂，兔子成天坐在她的好友大象的头上招摇过市，还要抱着大象的耳朵窃窃私语。

　　自然也有人，隔几天就有人来，不是来逃课或者野营的学生来偷偷抱怨课业压力重，就是探险寻宝的小队来挖树藏在树洞里的眼泪，教树不好意思地涨红脸摇摆枝条。还有小木匠，小樵夫来捡树的枝干或者挖树根，每次都必得夸赞一番这是天生的好东西。

　　虽然是一篇长篇，却没有固定的主角，乱哄哄地吵闹着，你方唱罢我登场，前几日被小兔子讨厌的樵夫，转眼就做了主角。每个主角都有自己的小故事，有的长有的短，长的能写7,8篇，短的一篇都嫌长，这些小故事相对独立却又能嵌入主线。

　　剧情自然荒诞不堪，但也颇有意趣，顾连天看着觉得好玩，却发现有几个故事截断得极其生硬，没结束又偏偏没有后文，简直叫人看得抓心挠肝。

　　他有些恨恨地往后翻，竟然发现一篇解释的周记，邵飞雪诚恳（？）地写道：有些故事我编不下去了就没写下去，大部分中断是因为前情已经铺开，再写下去就一定是悲剧。我明明一开始就预想好了怎么把他们写死，又偏偏下不了笔。顾连天不禁失笑，继续往后翻，发现邵飞雪写童话之外，也写正经校园生活，虽然只有寥寥几篇。

　　妙的是第一篇写的就是周记一周3篇改成一周4篇的事情，她拐弯抹角好一顿抱怨，罗列了当周所有科目作业不说，还委婉道一周未必有多少事可以入文。又写道既然是周记，那必然不会限定文体，后面接了一句嘿嘿嘿，顾连天看着心头一凛，心道必定又想了什么偷懒怠惰的坏主意。

　　往后一翻只叫他哭笑不得，每周4篇周记里她必定有一篇写成诗歌，虽然未必合辙儿，好歹还记得要押韵。可是这破诗一看就是懒得多写字硬生生瞎编的，一行就十个字左右，总共写8行，最多的写了12行。遣词造句略显生硬不说，基本也没讲什么正经事，就是抒发抒发惆怅之情。顾连天看着摇头，心道你能惆怅个什么？你成天净惆怅一周3篇周记改成4篇了。

　　再往下看，顾连天先是一愣，紧接着就伏案好一阵大笑。得得得！这丫头一行十个字都懒得写了，这周写了两首七言绝句，主题倒是一致，都是写思乡之情。

　　邵飞雪毕竟还在念初中，写得明显模仿名家句式却改了意象，粗略看着还算合理。至于平仄，简直乱得一塌糊涂，顾连天笑中抽空，定睛一看，呦呵，居然还押着韵哪！转而又想到她宁愿憋这几句酸诗也不想正正经经写一篇周记，啧啧啧，这么执着也实在是不容易。

　　他笑罢又心下感慨道，中华古典诗词歌赋源远流长，其中意象雅称之多难以尽数列举，多少文学大师尚且不敢轻易写作，这丫头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果真伟哉！伟哉！又可见每周4篇周记，实在叫她忍无可忍了！

　　敬爱的刘老师也好像也忍无可忍了，终于在这篇乱七八糟的绝句后面朱笔御批道：以后不许写这些东西，必须写校园生活中的事情！

　　顾连天看她前面钻了那么多空子就为了偷懒，倒真没对她报太大希望，结果看到接下来的部分，依旧结结实实地惊着了。邵飞雪小朋友知错就改，不写歪诗了，改写散文诗，果真自古少年多奇思，奇思多用于偷懒！

　　邵飞雪偷懒多年而受尽老师喜爱，不是没有缘由的，对于批评与职责，她一直秉持着一定虚心接受，能不改就不改的态度，看起来极其乖巧伶俐。然则总有老师不解风情，不厌其烦地指出她的错误并要求改正，邵飞雪小朋友往往一点即通，知错必改，改正方向千奇百怪，奇思妙想，老师纵有通天本事也挡不住她一心想钻空子的决心。

　　刘老师御笔亲批写校园中事，邵飞雪果然听话，篇篇第一句就写：今天，我在校园里散步，发现XX花开/落了。写完腊梅写杏花，写完桃花写蔷薇，暴雨倾盆她为散落一地的丁香花写悼词。

　　可惜除了每篇开头一句话有校园两个字，全篇都在怜香惜玉感怀抒情根本一点儿都没写自己的日常生活！顾连天默默在心中为刘老师点根蜡，从古至今被学生活活气死的老师不少，被如此听话的学生活活气死的可就未必多了。

　　顾连天象征性地发表完对刘老师的同情就开始饶有兴致地看邵飞雪写的这些小散文，嘴角跟着笑得坏丝丝的，结果看着看着就笑不出来了。那篇悼念伤怀丁香花被风雨摧残芳华散落，花钿委地无人收愁煞阶前惜花人的周记里，讲的倒是初二时的真事儿。

　　学校里总共只有3棵丁香树，两白一紫，俱种植于女生宿舍楼外，春夏之交花气袭人，暖香微醺，落红零乱。每每从宿舍去教室时，经过丁香树下总能染上一身花香。初二那年五月初，春风初展丁香结，嫩蕊如丝吐幽香。偏偏天公不作美，一夜狂风怒号，电闪雷鸣，无数细致精巧的花朵刚刚探头就飘零在疾风骤雨之下。

　　夜凉如水，潮气侵体，被褥阴冷，室内黑暗，不可视物，但觉心慌且意乱，又闻风号如鬼哭。邵飞雪怕得睡不着就傻愣愣地倚在床尾听风雨。按理说到了5月天该热了，下了雨一阵阵寒气反上来还是砭骨。窗外狂风大作，竟有雷霆之势，席卷校园草木，声音凄厉可怖。邵飞雪平时活奔乱跳无忧无虑，少有明显害怕的时候，纵然扎扎实实写在周记上说自己被风雨惊得睡不着觉，还是叫顾连天觉得不可思议。

　　他看着想笑，倒不觉得心疼，只觉得这丫头前头嚣张惯了，有点辖制她的东西也好。

　　然后写到一夜难眠，第二天一早去上课的时候，发现满院残花败叶，凄惨可怜，有一手腕粗丁香枝干竟被生生折断。接下来一大段都是少女式的慨叹，叹息天地既然有心滋养生万物，为何又降风霜雨雪加以摧残折磨，又叹息古来丁香入诗多幽怨，可不知此花既然盛放于仲春，不畏与百花争妍，花开时节香气袭人，纵受尽风雨不肯调尽，又怎会结着愁怨，和芭蕉各向春风独自愁呢？

　　她句句站在花的角度写，倒像疯魔了一般，写尽怜惜心疼却始终未推连己身，不像借物咏事，是真喜欢。顾连天再仔细翻一翻，果然发现周记里夹着几片风干了的蔷薇，芍药花瓣，经年日久，颜色极深，既干且脆。凑近了闻，有极淡的花香和纸与墨混杂的味道。

　　顾连天一边翻一边皱眉，多情之人往往易伤及根本，灵秀之人常常会英年早逝。曾有一位集汇天地精华的贵公子，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来之轻易却偏偏向往缥缈无踪求而不得的东西，万事万物都让他伤怀惊心，最后竟然在年华盛极之时凋零了。

　　他心思剔透玲珑，状似无理却有情：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痴情已极时，见万物皆如见卿，望明月而道：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直至愿做梦中人：索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由此可见，若生而为人，却以有情付之无情，只怕难得不落得愁肠百结，多情薄命的下场。

　　顾连天摇摇头往下翻，竟翻到一篇和自己有关的，叫他为之一愣。

　　说是和自己有关，其实却写的相当隐晦，顾连天自己都险些没瞧出来。这篇是难得写自己日常生活以及感想的，开篇提到了一个比喻：世界上有一个巨大的直角坐标系，以时间为横轴，以善恶为纵轴，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游离在坐标系上的美丽曲线。

　　这个比喻是顾连天写在一篇作文的开头的，他在这篇作文里列举了学过的所有函数图象，从抛物线举到反函数。他福至心灵地想到，原来邵飞雪喜欢自己写的东西，欢喜过后往下一看立刻眼前一黑。

　　后面全是批评，一大段一大段的，带着邵飞雪式的拐弯抹角，说了整整两大段，重点就四个字：善恶难界。

　　顾连天不死心，翻回去看有没有只言片语的夸奖，结果看了好几遍，只有第一句话带点赞美，也是四个字：新颖独特。

　　就这四个字还涂抹过，用胶带粘过，纸张被蹂躏得薄如蝉翼，顾连天掂了掂手里的周记本顿时觉得哭笑不得。

　　可真是...别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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