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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
又数日的工夫,加上当地各方的暗示引导,足够江彻把江南这带基本的水摸清了。
江南一带,与京城相隔甚远,交通不便,天高皇帝远,加之此地百姓多信神佛,竟是每个地方都有那么一些人得罪不起。首先是临安方德成。江南一带,首数临安,他能在这个位置稳稳当当地坐着,必有过人手段;其次是平江梁守荣,苏州十家布料庄子,九家是依附于他的;再然后是嘉兴姚义容,倒没什么特别的产业,年纪不大,却凭着本事在那一带再无第二个人说得上话——这是上三府。
中三府为庆元、豫章、浔阳,下三府为上饶、瑞安、建德。各有各的土皇帝,也彼此合作了不止一年两年了,其间盘根错节,外人难以细数。
“江彻?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崽子?”嘉兴总督姚义容冷笑一声,换来面前幕僚战战兢兢的装聋作哑。终是有人觉着不妥,道:“姚大人,虽今上是不认了这个儿子,却里里外外留了点情面;再者,这位公子,在京城到底怕也不是没有势力的……”
很多人心里有底,听此,更是心中忧虑。
“这几日,那个案子,那边处理如何了?”姚义容问道。
主簿林孝站出来,慢吞吞地行了个礼,方慢慢开了口:“陆氏现下据说是被放在绍兴郡府里头,好生养着;那个死了的姑娘,赵大人已经差人安葬了,倒是选了个好地方,听说和当地的一个大家还起了点冲突,不大,很快平息下去了……至于抢人的那个李府的大公子,属下尚且没有听到消息,倒是李家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赵大人如今三天两头跑,还带走了几个小丫鬟,说是询问当时的情况。”
“赵文?”姚义容不甚感兴趣地掀了掀眼皮,“他居然还有些机灵劲了,这几天到处扯皮,大概也是在拖时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套他从来做的很好。”说到后来,又是一个冷笑。
“是。”林孝讪笑道,但这点笑很快就消失不见:“姚大人,如今的形势,我们不在绍兴,也没法看得清楚。那边传来的是,那位公子……恐怕是个纸糊的。”不中用。
姚义容摇摇头:“事情若是这样简单,这位前四皇子如何长得这样大的?不过,不论真假,皇上这样的一处理,管他老虎兔子,都只能夹着尾巴了。”
林孝试探道:“那大人的意思,我们是……如何呢?”
姚义容手指轻叩桌面,瞥了林孝一眼,道:“急什么?你忘了这陆氏的案子为何能被闹大吗。赵文那个畏首畏尾的样子,他必然顶不住压力,你且看看那个王朔曾会如何处理吧。咱们地处得远不远,近不近,还是以静待动为上。还有,咱们的人,让他们盯住了,尤其是那江公子。”
“是。”林孝颔首,看到姚义容略带不耐烦的神色,便知道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了,于是小幅度地挥了挥袖子,率先退出了书房。众人早已习惯,便也随之离开。
偌大个书房就只剩了姚义容一人。他随意坐在一把椅子上,欣赏着挂在对面墙上的前朝大书法家的真迹。半晌之后,他才慢慢起身,沉吟一会儿,在米白带着竹纹的纸上写下寥寥数字,吹干之后仔细地叠起来,放入怀里。
赵文低头,站在在江彻面前。
江彻喝着茶,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嗯?那些犯上作乱之徒,你都抓了?”
“是。”赵文斟酌着回答,“照着下官的意思,怂恿百姓闹事,发起请示的那些个意气书生,罔顾国法,蔑视天威,惊扰百姓,该死的很。下官已经差人把带头的五个抓了起来,如今关着呢?”
江彻意味不明地笑笑:“既是罔顾国法,怎么还算是意气书生呢?”
“公子不知!”赵文道:“下官觉着吧,这些人十数载闷着念书,哪能知道世事多艰呢?教训教训就是了,然带头的人居心叵测,应该斩首示众,至于其他人,教训教训也便罢了,网开一面也好显皇家和公子宽厚。
江彻摆手道:“既是皇家宽厚,那就都放了便是。然则民怨不可以不平,我近日闲暇时偶尔翻看着些民间话本,里头官逼民反一话,虽大不敬,也是有些道理的。我方才听你这样说着,也不知那个闹事的李家你们又如何处理了?”
“公子大度,下官替糊涂了的读书人谢过公子了。”赵文拜了一拜,想到来之前王朔曾的叮嘱,定了定神,道:“李家在绍兴盘桓之久,早已盘根错节,兼之这闹事了的又是素不听管教的大公子,李府的老爷已经出面表示了子不教父之过,他会好好教训逆子的。”他话锋一转,“只麻烦的是,这李家的大公子已经不见身影了很久了,下官也是不好进了正经人家的府里头搜人不是?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看着赵文这样说了跟没说一个样,江彻仅剩的那一点笑也消失不见了。他站起来,负手道:“我虽不才,但总归也要把百姓放在心里,才不负了父皇以德治国的初衷,免得旁人说我大昭江山坐的于心不安。你的苦衷我并非不了解,也断然不会为难了大人。可惜也不知我这残命,够不够往李府上走一趟的。”
“公子三思!”赵文一惊,话便出了口。
“三思什么?”江彻冷下脸,“你叫我三思,且去叫了那王朔曾来!”
赵文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但在煞白的脸上还是显得十分不自然,他深深拜下,道:“公子这是何苦来?小的自知没本事,兼之上有老下有小,是以再如何想要当个父母官,也须得好好思量家人。王朔曾王大人虽是官低一级,可……哎……说句不爱听的,公子自身尚且不知前途,何苦趟这趟浑水?”
“我何苦?我何苦!”江彻一摔袖,“我若是连这么一个案子都管不了,我才是趟进了这摊浑水!”他绕过桌子,浅浅地向着赵文行了个礼,道:“赵大人,我初来此地,这多日来,案子也
不曾过问,然我毕竟得顾着皇上的面子啊……”
赵文连忙还礼,连连道“折煞”,就听江彻道:“你且去叫王朔曾过来吧,你的事,我也管不来。”于是退出房间,才发觉冷汗岑岑,竟不知江彻的话到底是示弱还是示威了。他思忖着如何去与王朔曾说去,就看见府外的一顶小轿,驾车的下人迎上来,弓着身子道:“王大人等着大人呢。”正巧帘子拉开,王朔曾视线对上赵文的,微微颔首示意。
这王大人素喜奢华的,近几日看在江彻的面子上,收了许多了,但仍能看出那事物的精贵来。赵文看着这顶小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软塌小桌都是极好的材料——塌上铺的是石青的缂丝料子,桌子是常见的梨花木,难得是看得出来是整个一大块取用,没有粘合的痕迹,上边还放了一尊玉狮子镇纸用。王朔曾身着西湖产的丝绸,深蓝的料子,里头垫了雪狐的绒子,腰上一条竹青的带子,绣的是祥云和麒麟,绣工也是难得。
赵文心里暗暗咋舌,面上不显,摆手不受王朔曾的礼,直奔主题:“公子叫你过去一趟,怕是有好些事要谈。”
王朔曾皱了皱眉:“我以为你那么一去,也就是报个进度。那小公子还真想管事么?”
赵文叹了口气:“人都是惜命的。公子怕也不是真心要管事,到底是怕了我们不让他管吧。”
“也是。”王朔曾勾了勾唇,看了赵文一眼,欲语还休。他拍了拍赵文的肩,道:“大人这些日子也是不好过,那烫手山芋怎么就不肯往江南第一的临安一带走,非得在我们这个小破地方待着呢?”
赵文不解其意,只好笑着相陪。
等王朔曾一踏入那权且能算作前四皇子办公之处的地方,就见那小公子站起身,道:“王大人来了,我等了许久呢。”
王朔曾微笑着拱手行礼,却被江彻扶住了,于是也不坚持,笑道:“公子倒是让在下惭愧了。赵大人的意思,在下已经明白了;公子的意思,我也是想到的,本想着让公子出马去拿了那李家的人来,后来想着,下官这么着,可不是犯上了吗,于是便也作罢,舍了一件公子的烦心事也是好的。”
江彻笑了:“你这嘴倒是尽是厉害。我是想着,你们去随意惊扰百姓,恐怕名不正,我一介残身,倒还是有点用处的。省得我到了江南来吃白饭,可不叫京中的父皇笑话吗?”
王朔曾笑道:“公子说笑了,谁敢笑话公子呢。公子若是执意想为百姓做点事情,只管放手就好,我们都只有站在公子身后的道理,百姓更是应感谢天恩才是。”他细细思考一阵,道:“我现在就回去,叫人守住了李家的大院,一条狗都不许放出来。近日公子若是得了空,有了闲情,随时带了去拿人就是。公子以为如何?”
“便依了王大人的话。”江彻答应的很痛快。
王朔曾也料到如此,于是笑道:“那下官去了。不过先要去请示下赵大人,说是公子的意思,他必然是尽心的。”
江彻点头,心想:我的意思,可不就是你的意思吗?老狐狸,还去请示个什么,高兴着一个人替了三个人的意思吧。
送走王朔曾,江彻扶了扶额头,感觉有些累了。他过惯了北边的日子,虽然不甚好,到底到了江南,还是有些水土不服,只觉得南边的冬天竟是别样的冷,前些日子不过是晚归了些,就好像受了点寒气,有点头昏。
这点头昏在哄睡了开始习字读书、白日里累着了的陈有明,然后半阖着眼走到房间里,却看到茶杯垫下隐隐约约的书信后一扫而空。
他自言自语,轻笑道:“姚义容,一别经年,难为还肯和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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