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向导]暴雨末夏

　　安迪是被蒸汽的轰鸣吵醒的。蒸汽管停止工作的时候会发出一种类似咳嗽的巨响，然后就是一阵寒颤般的摇晃，好似一个患了严重肺炎的病人。安迪发现柯莉娅一直紧锁着眉头，看上去很反感这些噪音。当他的视线一放到柯莉娅身上，对方就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你醒了？”柯莉娅烦躁的用食指敲打着刹车杆。“外面黑雨的污染程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我们得换个交通方式才行。”
　　“现在……还没有到早上吗？”
　　也难怪安迪有这样的疑惑。外面光线相当阴暗，甚至比昨夜还要黑上几分。雨滴粘稠的从窗上淌下，因为换气扇在工作，他隐约能闻到一股机油的恶臭。他趴在车窗上，努力眯起眼来，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阴暗的光线。外面看上去相当荒芜，看上去像贫民窟甚至更远的郊区，黑雨汇成的恶臭的小溪就在泥土路的旁边流淌。
　　“你可能想不到，不过现在已经中午了。看上去这可不是个雨中散步的好时候。”柯莉娅递给安迪一个呼吸口罩——军方配置的那种，黄铜的，覆盖全脸，眼睛的部位是打磨的相当轻薄的黑耀石，安迪把它戴上后，皮带紧紧地勒着他的头皮，拉扯的他发根生疼。从面罩里往外看的视角好像加上了一层暗色的滤镜。他眨眨眼，看到柯莉娅也佩戴上了一个——不过那明显是给感官敏感的哨兵使用的，有着格外长的过滤口，被做成乌鸦一样锋利的弧度。
　　这种乌鸦面罩存在于每一个男孩的童年梦境里，街上行走的警戒队，每到下雾的日子就带着这样黄铜质感的帅气面罩，穿着挺拔的军靴走来走去，他们手里的文明杖敲击在地面上的气派样子让每一个男孩都心动不已。
　　“天上既然下着黑雨，那他们也没法那么简单的就找到我们的足迹。”柯莉娅对他说。她带上面具后，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了起来，显得有点低沉。“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整顿一下再想想怎么离开。蒸汽车可没法坚持那么久。”
　　安迪一边扣着耳后的扣子，一边胡乱的点头。当柯莉娅说出“找点吃的”这一句话后，他突然感到相当的干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有点期待了起来。
　　柯莉娅打开车门，绕道蒸汽车的另一端，乌鸦面具隔着玻璃的面板，显得格外的冷酷。她拉开车门，向他伏下身来，把他连着毯子整个的抱了起来。还好，这次不是把他夹在腋下这么丢脸的姿势了。安迪被她像抱婴儿一样的抱了起来，因为失去重心，他只好趴在柯莉娅的肩头，右手僵硬的环住她的脖子。
　　柯莉娅右手轻松地抱着他，左手飞快的向车内丢了什么——然后安迪便感觉自己以飞快的速度动了起来，柯莉娅在奔跑的过程中甚至不忘把毯子拉过他的头顶。粘稠的黑雨几乎都被毯子吸收了，只有一点点透过毯子黏在他头上，那雨点是热的，像半干的鼻涕一样有着令人作呕的黏性和触感，他可以透过雨幕，听到车那边发出一声闷响。
　　柯莉娅奔跑的前方，明明只有一栋破烂的旧屋，当靠近了才发现那好像不是一栋普通的‘危楼’。乌黑的屋檐下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牌，上面写着“inn”，大门却是紧闭的。柯莉娅轻车熟路的绕过了堆在那旅馆前的大堆木箱，在那歪七扭八的垃圾旁边，挂着一张极厚的毛毯。颜色深沉，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堵墙，柯莉娅把它掀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比举起一个壮汉还要用力。
　　比起昏暗的无法视物的外面，毯子里面几乎是另一个世界了，悬着昏黄令人安心的灯光。一进来，安迪就感受到一股从下卷来的热气，相当潮湿，不过没有令人厌恶的粘稠触感。
　　“可以把面罩摘下来了。”安迪感到柯莉娅敲了敲黄铜的面罩脑壳。他慌忙的松开搂住她脖子的手，去解开脑后的橡皮结。一摘下头罩，他就因为空气中浓重的香料气息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
　　“下黑雨的日子，珊戴瑞莉总是通过焚烧香料来避免这里被污染。有的时候，老方法要比高科技好用。”柯莉娅没有放下他来，也没有解开自己的面罩。她不停地撩起那种厚重的帘子，帘子里面还是帘子，地上铺着极厚的，杂乱卷起的地毯，让她不得不时的抬起腿来。安迪逐渐能看清那些毯子，上面纹着相当繁琐细腻，具有着强烈异国风情的花纹，越向里走，那股香料的味道就越淡。
　　“这个味道是、咳咳、胡椒吗？”安迪慢慢止住了喷嚏，实际上那股强烈刺激的味道几乎淡了，现在他能闻到空气中有种潮湿的水汽，像是水调香。
　　“……有一部分是。”柯莉娅摘下了面具，闻言深深地看了一眼正好奇的嗅着空气的安迪。
　　最后横列的是一条相当长的羊毛毯，上面纹着相当粗犷的花纹，像是草原民族们祭拜的神祇。柯莉娅轻车熟路的把毯子一拉，一股水烟的味道就漫了上来。一个长相带着异域风情的女人正坐在简陋的柜台后面，一手握着一个水烟管，一手挥舞着看上去像是象牙质的飞梭。她的的黑发浓密，散下来如云如雾。身上披着有着很长流苏的披风，每根流苏后都缀着红红绿绿的小珊瑚和磨精细的贝壳碎片。她膝盖上伏着一只银色的猫头鹰，警惕的瞪着眼睛看着来人。虽然女人挥舞飞梭的动作没有停顿，安迪却莫名其妙的能够感觉到她认清来人后，动作变得轻松了起来。
　　“珊戴瑞莉吃惊于在下黑雨的日子，你居然会出门。柯莉娅。”她的口音有些奇怪，大舌音沉重但莫名的有些悦耳。她说着，飞梭拉出一条条美丽的银线，安迪发现她膝上摆放着一条编制了一半的毛毯。刚好看到安迪好奇的眼神。她神色变得有些愉悦的吃惊。“更没想到的是你还带着这样一个……年幼的，私生子？”
　　“……想什么呢，珊戴瑞莉。”柯莉娅翻了个白眼，把安迪放了下来。“这是救援对象。”
　　“珊戴瑞莉以为，你不会再接下向导的救援任务了。”被叫做珊戴瑞莉的女人意味深长的回答道。“想必这种天气，珍贵的稀客们需要一间温暖的屋子？”
　　“还需要填饱肚子。”柯莉娅摘下自己的编号牌，扔给了她。令人意外的是，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人居然轻松地接住了。她观察了下，便把编号牌绑在了猫头鹰的右腿上。“不是哪一个旅店都会在黑雨的天气开张，而且给不知身份的哨兵开一间房子的，珊戴瑞莉觉得自己值得两倍房费，看在我们算是老相识的份子上。”
　　“不知身份的老相识？我只觉得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擅长宰老相识。”柯莉娅放下安迪，头也没抬的对吉普赛女人嘱咐道“记得帮我清理下车子，我们还有很长的路得走，我得给这孩子补上编码牌。”
　　“珊戴瑞莉不觉得，能够知道花椒闻起来是怎样的孩子会被夺走编码牌，尤其当他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向导的时候。这些金贵的孩子往往都生活在周到的保护里。不过，你给钱，你就是头头。”
　　她站了起来，安迪注意到她的长披肩一直拖到膝盖，这个笼罩在一团水烟里的女人领着他们向屋内走去。她一边走，一边高高举起手里的水烟管，轻点墙壁，随着火苗燃起的噗嗤声，狭小的过道很快就被煤油灯照射的通明。然后是回廊，旋转向下的楼梯，中间的平台上放着一架巨大的蒸汽钢琴。那宏伟巨大的气势足够震撼人心，安迪惊叹的轻轻哇了一声。
　　“怎么，你会弹吗？”柯莉娅在前面带路，听到这声惊叹，她低头询问道。
　　“是的，不过我只弹过那种立式的……”安迪忍不住多打量了它几眼，赞美道“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三角钢琴，它真大，声音一定很宏伟！”
　　“琴声还是教堂的管风琴最棒，虽然教堂总是不让珊戴瑞莉进去。”珊戴瑞莉笑眯眯的回话道“不过珊戴瑞莉的钢琴有再贵的管风琴都比不上的好处。下次遇上时机，珊戴瑞莉可以让你弹一下。”
　　“塔里可不经常上音乐课。”柯莉娅接过话茬。“不过你们会上发音的课，用来练习如何控制他人情绪。”
　　塔啊。安迪突然想到，到了塔里，他可能就要和柯莉娅分别了……他抿了抿唇，情绪有点低落。
　　“到了！温暖的家。温暖的床铺，温暖的热水浴。”珊戴瑞莉轻快地说道，拉开一扇纯松木的门，将柯莉娅和安迪迎了进去，拉着门把对他们轻快的笑道“珊戴瑞莉去给你们做热气腾腾的蒸酪，约罗丹很快会来给你们烧水。”
　　外族女人说完就像跳舞一样轻快地出了门。柯莉娅顺手扯了一条毛毯，草率的擦着头。还没多擦两下，走廊上又响起她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弓着背，懒散的用肘给她撑开了门，珊戴瑞莉就像丝青烟般的从哪个小小的缝里挤了进来。从左手到肩膀，再到右手，她的胳膊上摆了四五个盘子，里面放着蒸酪，酸奶酪和燕麦，还有夹心很厚的牛扎饼和炖的很烂的牛肉，上面撒着芝麻。她身后那个看上去没什么干劲的男人单手托着一个巨大的盘子，放着的蒸饼又厚又香，里面夹着厚厚的肉馅。吐司被切得很厚，还放着把切黄油的刀。他的右手则提着整整一桶牛奶，腋下还夹着一大捆木柴。
　　安迪的味蕾像是苏醒了一样，他从未觉得胃这个器官这么有存在感，它发出一阵相当响亮的鸣叫，声音大到他担心柯莉娅听见。实际上，因为担心那些绑匪往饭菜里加入药物，他连米饭都没敢吃多少，更别说乳酪和肉类了。珊戴瑞莉人有点奇怪，但她带来的美食却的确吸引人。
　　大概是叫做约罗丹的男人放下盘子，就扛着木柴，尽职尽责的去点燃炉子了，等摇晃的火苗点燃后，珊戴瑞莉已经大大方方的坐下来，笑眯眯的往切片面包上抹上了厚厚的黄油。
　　“柯莉娅，需要单独给你来点婴儿奶粉吗。”男人吊儿郎当的笑着，指了指那盘炖的相当软嫩的牛肉“这个是单独给你的，我可是仔细的数了三粒盐，不多不少。”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柯莉娅用力的翻了个白眼“你们夫妻两个对我真是热情。”
　　“是珊戴瑞莉和她的小白脸。”珊戴瑞莉纠正道“珊戴瑞莉是债主。他是被掌握着巨额债款的小白脸”
　　安迪坐在柯莉娅的身边，手里捧着加了坚果的燕麦。他慢慢地吃了一勺，眼睛偷偷地观察着身边的女哨兵。自从开始下黑雨，他便总觉得柯莉娅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大概是温暖的屋子和填饱了肚子，她现在看上去放松多了，眉眼间的焦虑淡了不少。她们看上去相当熟稔，大概是老相识，柯莉娅一边嚼着卷着炖牛肉的吐司，一边不耐烦的和他们笑骂着。
　　比起他们相处的时候，她看上去现在更开心。这明明是理所当然的，安迪却觉得有点沮丧，搅拌着碗里的燕麦。不用仔细想他也知道，一路上他只是给柯莉娅添了不少麻烦，却没有什么能帮到她的地方，甚至因为他害羞腼腆的性格，连帮她缓解下焦虑都做不到。从小接受着绅士教育的安迪内心感到非常的愧疚，还有一份自己也不清不楚的低落。大概是因为心里复杂的心情，他明显吃了太多的燕麦，肚子都开始涨了起来。
　　安迪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坐在他旁边的柯莉娅清楚地看到，随着那个小声的嗝儿，安迪毛绒绒的发旋幅度很小的抖了一下，一抹颜色相当淡泊的白光飘了出来，慢吞吞的拉长——凝聚——甚至还扯出了一条白色的丝线，缓慢的拉离最后一根他的红发，仿佛发出‘啵’的一声。一只白色的蝴蝶精神体翻了几个个儿，慢悠悠的从他发顶飞出，盘旋了一阵，心满意足的降落在懒散的趴在抱枕中的豹子鼻尖。
　　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的花豹完全没反应过来，任由那小家伙落了下来。一双呆滞的金眼盯着那个浑不怕的白蝴蝶，威风凛凛的豹脸变成一张滑稽的斗鸡眼。
　　“啊？哎哎？！那个是怎么？从我头上飞出来的吗？？”安迪惊慌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旋，那里摸上去没什么不同，完全不像有蝴蝶在哪里驻窝的样子。他猛地扭头去看那只蝴蝶，又扭过头来求助的看着柯莉娅。
　　柯莉娅看着那只完全没有接收到它主人内心的惊恐情绪的蝴蝶，还有自己看上去格外痴呆的精神体，一时间有点失语。“那……可能是你吃的太满足，满足的溢出去的精神体……？”她艰难的组织着语言。原来精神体是可以从脑子里的情绪里溢出去吗！再说他刚刚也没觉得情绪很满足……除了胃里，难道他的精神体是从胃里溢出去的部分吗？？安迪胡思乱想着
　　那只蝴蝶感觉到柯莉娅在看它，兴高采烈的蒲扇了下翅膀，螺旋着飞起来，落在了柯莉娅的右肩膀。柯莉娅笑着伸出食指去点了点它的翅膀，安迪在一旁看着突然有一点羡慕。
　　柯莉娅发现安迪脸上复杂的表情，还以为他因为自己精神体非同寻常的出场方式而沮丧着，伸出手来捋了一把安迪的红发。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抚摸头顶，安迪还是感到一阵阵不能自抑的开心。然而他的肠胃好像并不给他心跳不已的机会，他猛地又打了一个嗝，然后，就在柯莉娅的手从他头顶上拿开的一瞬间，几只白色的精神体像黏在她手上一样拔了出来！
　　像是挣脱了柯莉娅的手压上的重力，一大群白色的蝴蝶像飞扬起的纸屑一样纷纷扬扬的飞出来，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像被这些白色的精神体挤满一般。桌子对面的旅馆夫妻二人组“哇——”地拖长了音，咬着牛肉饼啪啪啪的鼓起了掌，活像两个傻子。柯莉娅挥开面前挡住视线的白色蝴蝶，刚好看到安迪头上落满了白色的小家伙，缓慢的转动着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不受控制的发展趋势。
　　“……嗝。”就在两人视线对上的一秒后，安迪打了最后一个嗝。
　　柯莉娅就看到对面的小少年脖子迅速的红起来，然后是脸，最后整个人都像自己的头发一样，红的发光。他把碗端正的放下，然后就深深地把脸埋在了手心里。
　　在啪啪啪的掌声里，柯莉娅能听到对面的男孩羞愧欲死的小声闷叫，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女人笑起来的时候，本来看上去冷硬的金色双眼也融化成一汪金色的阳光。安迪听到她的笑声，偷偷地从指间抬起头来看她，一不小心就看入了迷。
　　如果她能多像这样开心的笑一次，就算再丢次人也好呀。小少年偷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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