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未圆（上）

　　当那个伫立于坟茔之间的学校无法再承载学生的人生之圆，三年级毕业的伊伊来到了另一所学校。这个学校离亲戚家较远，晚上可以在学校留宿。这个学校最好的是晚上自修的时候一般不会无缘无故断电。

　　伊伊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是快乐的。不仅仅是因为再也不用耐受先前的学校或人或鬼带来的心脏抽搐，还因为在这里有一位伊伊在意的人——哥哥劳小文。

　　伊伊要在这里上四年级，而劳小文已经六年级了。

　　伊伊跟哥哥一同长大，感情自然是亲厚无比的。最重要的是，伊伊一直把哥哥当偶像。

　　劳小文无疑是出色的，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文体上。

　　以前伊伊对哥哥的崇拜是抽象的，因为不在同一个学校，只能看见哥哥拿回来的奖状，也是金灿灿的第一名。劳小文很喜欢画画，他画的国画很出色，经常获奖。来到了新学校，伊伊才知道劳小文这个名字的分量，这种崇拜，才得以形象化。

　　伊伊刚到学校，就有一个漂亮的学姐帮忙推自行车、拿书包，笑眯眯地对她说：“你是劳小文的妹妹吧，你可以叫我姐，有什么问题就找我好了。”

　　在这个新学校，伊伊有了一个新的标签：“劳小文的妹妹”。

　　伊伊在学校体育场上走过，一个足球飞来，一同飞过来的还有一个男声：“劳小文的妹妹，麻烦你帮忙传一下球！”

　　伊伊在宿舍里整理床铺，舍友拎着一大口袋的杨桃到床上去：“是学姐给劳小文的妹妹的。”

　　伊伊从乒乓球桌上走过，正在打球的老师会突然停下来：“劳小文的妹妹，待会你帮我把一本书带回去给你哥哥。”

　　伊伊在课堂上正认真地跟圆珠笔较着劲，然后老师叫道：“劳小文的妹妹，你上来为我版一下书。”

　　伊伊正在拿书早读，班主任拿着一本书过来道：“劳小文的妹妹，你去出一下咱们年级的黑板报。”

　　伊伊正拿着折断的粉笔踮在高高的板凳上“刻”字时，校长走过来，微微一笑：“劳小文的妹妹，你对面的板报是劳小文出的哦！”

　　……

　　伊伊很享受别人叫她“劳小文的妹妹”，觉得只要靠着劳小文，就会有无穷尽的动力，变得优秀的动力。怎么样，都得让“劳小文的妹妹”听起来像一句称赞而不是揶揄吧！

　　伊伊，自然不敢不努力。

　　每次颁奖，总是妹妹上去领完了哥哥领，或者凑巧哪一方不在，还可以相互代领。

　　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伊伊正在吊双杠。一个吃瓜群众——五年级的学长跑到了伊伊身边，仰着脸问：“师妹，你说劳小文跟你进行课程考试比赛，是劳小文厉害还是你厉害？”

　　这个学长论长相中等偏上，若他没有开口问这句话，伊伊觉得他还算儒雅。伊伊未曾跟这个学长打过交道，看着他脸上那种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笑容很是碍眼。

　　伊伊抿了抿唇，从双杠上跳了下来，穿着白色球鞋的双脚恰好落在那个学长的边上，扬起了一阵黄滚滚的泥土烟。伊伊一边拍了拍手，一边清了清嗓子反问道：“学长，你说你爸跟你妈打架，是你爸厉害还是你妈厉害？”

　　这个“还算儒雅”的学长张开着的嘴巴，似方才吞了一只刚从厕所里出来的苍蝇般，神色微妙。

　　伊伊蹲下去，重新系了系已经松脱了的鞋带，站起来时，因运动而变得红扑扑的脸蛋越发好看，她微笑道：“等学长哪天有了答案，我便告诉你我的答案。”说完，扭头走了。

　　学校晚上下自修后的九点到十点之间，会打开电闸放一次井水。学生的晚上洗漱用水、第二天早上的洗漱用水，还有在下次放水之前的所有其他用途的水，都得靠这一次取得的水。而且，放水的时间有限，所以每次放水的时候，学校就成了闹市，水井与学生宿舍之间的路，就成了淌水的泥河。

　　在这里的学生，可以没有牙膏，没有牙刷，没有水杯，没有毛巾，但是不能没有一个可以装水的水桶。每个人的床底下，都藏着一个装着水的水桶。

　　女生用水，没有男生那么粗犷。况且，男生好动，特别是在体育课上，不往干涸的黄泥操场上贡献几滴汗水是不会死心的。所以，一到下午，陆陆续续就会有男生拎着自己的水杯子或漱牙用的口盅到女生宿舍这里借水喝。

　　有些大胆的就会喊：“渴死了，求水嘞……”

　　而有些不太大胆的就会红着脸，把自己的水杯子放在显眼的地方，从女生宿舍门前走过来又走过去，一直等到某个女生看不过眼了，把自家的水桶拎出来，让他自取。

　　有一次，整个宿舍只有伊伊在。那天她穿了一套米黄色跟白色相间的连衣裙，她回宿舍取作业本。等她出门的时候便看见了一个学长拎着一个白漆铁水杯红着脸站在门口，眼神缥缥缈缈的，不知道在瞧啥。

　　这个学长，伊伊是认得的，虽然没说过话，名字也不知道。伊伊二年级转学到那个坟茔学校的时候，他恰好在那个学校念三年级。尽管放学的时候，他们走绝然相反的方向，但是毕竟学校不大，来来往往间，偶尔还是会碰上几次面。更重要的记忆是，当年六一儿童节坟茔学校进行体操比赛的时候，就是他领的操。

　　“学长是要取水吗？”伊伊问道。

　　学长微微地点了点头。

　　伊伊朝学长伸了手出去，耳朵便莫名其妙地烧着了，眼睛并不敢与对方的视线接触。伊伊接了学长递过来的水杯，迅速回到宿舍，蹲了下去，长长的裙摆摊在黄泥地面上。

　　伊伊拉出藏在床底的水桶，舀了满满的一杯水，站了起来，刚才摊地得裙摆扬起了几粒砂石和细小的干草棍子。

　　伊伊迅速回到门口，微微抖动的手把杯里的水溢出来些许，她把装满水的杯子递还回去，依然不敢看正站在门口等着的学长的眼睛。

　　“多谢。”学长的声音挺好听，像是夏日里的一场微雨。

　　“不用客气。”伊伊跑开了，忘了刚才取水的时候，重新放回宿舍的作业本。

　　这一点点莫名的情愫，就像是春天里冒头的那缕惹眼的嫩芽。不消几天，嫩芽老去，虽然依然挂在枝头，已经没有了刺激眼眸的那抹惊喜。

　　一天上学的时候，伊伊推了自行车进入校园，来到了停置自行车的芒果树下，像如常一样见缝插针，想把自己那辆跟主人一般瘦小的自行车插入两辆自行车之间。

　　可是无意造成伤害，伊伊刚把瘦削瘦削的自行车放进去，左手边的几辆自行车轰地塌倒了。伊伊慌忙去服倒地的自行车，可是自家的自行车失去了主人的相扶，也是头一歪嘴一咧倒下了。扶了这头，那头倒了。扶了那头，这头又撑不住了。上演着悲剧的伊伊，在炎热的夏天里，足足在那里忙活了半刻钟头，挥汗如雨。

　　终于，在伊伊累得精疲力尽的时候，身后传来“哧”的一声笑。伊伊扶着自行车，堪堪扭头，发现先前那个借水的学长推着他的自行车站在后头。

　　“客官，见戏多久啦？”伊伊说完，对着东倒西歪的自行车无奈地摊了摊手。

　　“不久，不久。”学长推着车，笑着走了过来。

　　笑容满面的学长，简直像是第二个太阳，就挂在伊伊的脑门前。伊伊脑袋飘飘然，似乎就要中暑了。

　　伊伊蹲了下去，无奈道：“自认为我的人缘不算差，我家排骨的车缘怎么就那么差呢？”

　　“它叫排骨？”学长笑容更盛。

　　伊伊一边点头，一边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子。她这辆破旧细小又单薄的自行车，叫排骨最合适不过了，而且是沾好了耗油的排骨。

　　“没准那一排都是排骨的同性，是女的。”学长笑着，露出了雪白雪白的牙齿，干净的脸上，那双乌黑的眼珠子神采奕奕。

　　伊伊看着那几辆依然倒地不起的自行车，似乎真的在考虑眼前这个问题是不是同性相斥的问题。然后便见学长把他的那辆看起来硬朗的永久牌自行车往伊伊的自行车边利落地一靠。等学长松手离开，伊伊的自行车果然没有再倒。

　　学长又过来帮忙把剩余的自行车都一辆辆排好，居然，没有一辆再倒下来。

　　“真的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它们都是女的，所以，你一来，它们就都听话了。”伊伊有点泄气道。

　　学长再次笑了，笑得洋洋洒洒，落下了满地斑驳的金光闪闪，晃了伊伊的眼睛。

　　“谢谢学长。”伊伊逃跑了。

　　依然不知道这个学长的名字。

　　那一年冬天，很冷。整片南方的土地，结了霜。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来不及习惯这骤然而来的严寒。不仅田里的庄稼死光了，垄边的草，也全都黄了硬了烂成了泥。池塘里小河上，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水烟雾，就像一层半透明的冰块盖在水面上。水里的鱼，只剩下眼睛可以睁眨，尾巴是动不了了的，都浮在了它们可以呼吸空气的浅水区，伸手一捞，鱼儿一点挣扎也没有。

　　但是因为罕见，就算是灾害，小孩心里依然欣喜。伊伊踩着不够厚的鞋跑进了铺满了霜块的野草地里，以为自己已经临身于冰雪世界一般欢乐。跟着同学一起，摘几片已经枯死的草叶，细看草叶表面的晶莹。

　　一切，美丽极了。

　　“不要待太久，冻得厉害了，脚尖会疼。”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伊伊闻声扭头，看见了那轮明晃晃的太阳。

　　“我额前有太阳，不怕。”伊伊不经意间便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了，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学长有点困惑，但并没有进一步细问。

　　其实他也没机会问，因为伊伊早就抓着手中的霜草，像只兔子一般跑了个无影无踪。

　　伊伊最终还是不知道那位学长的名字。

　　那时，恰好有一场竞赛临近了。伊伊并没有让那轮明晃晃的太阳留在自己脑袋里太长时间。按照老师的指示，将手中的习题集做了一轮又一轮。

　　这场竞赛，花费了伊伊很多精神。

　　竞赛的结果，伊伊自然是拿了学校的第一名。只是这次竞赛的奖励，并不是单纯的一张金灿灿的奖状，而是直接到镇里中心小学尖子班就读的名额。

　　当学校的校长站在颁奖台上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台下起了一些小小的骚乱。

　　于是伊伊仅仅在这个学校待了一个学期，就要面临离开或者不离开的选择。

　　几个十分照顾伊伊的学姐和一些要好的同学极力劝说伊伊不要离开。不要离开的原因是很充分的：到镇上去，人生地不熟。到了尖子班，会有无穷无尽难捱的压力。留在这里，那些老师会把伊伊捧在手心来教。

　　伊伊的哥哥劳小文，抓了持中的态度。一切，让伊伊自己选择。

　　这是伊伊人生第一次拿到了自主选择权。但是，这个选择却太过沉重，很是为难。她喜欢现在的学校，学校里有很多她舍不得的人。

　　放学的时候，当伊伊推了自行车出了校门，发现那轮明晃晃的太阳就站在门口那里，微微笑着，淡红丰厚的嘴唇底下隐藏着雪白的牙齿。那天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衣，内衬雪白的衬衫。那时阳光盛，他的衬衫显得越发白晰，周围都起了一道光晕。

　　“要回家了吗？”学长问。

　　伊伊点了点头。

　　伊伊以为对方只不过是顺便打个招呼，因而并没有做任何的停留。学校门前有个坡，坡的底下有条河。伊伊的排骨车刹出了点问题，她是不敢骑着排骨下坡的，便推着车慢慢地往坡下走。
　　等到下了坡，伊伊准备蹬车前行，却在不经意间眼光扫见了后面的人。

　　那轮明晃晃的太阳，就在她身后三米开外的地方。慢慢地推着自己的车，朝伊伊逐渐靠近。
　　坡底，应该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地方。这里，伊伊应该朝前走，他应该往左拐。

　　伊伊没有回头，刚才已经打过招呼，再回头也是尴尬。她骑着车，按计划继续往前骑。一直到一个林荫小拐弯时，伊伊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明晃晃的太阳，依然扶着车站在坡底那里，伸长着脖子看着伊伊的方向。应该是没料到伊伊会回头，似愣了一下，然后举起手，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伊伊红了脸。却为没有人会知道窃喜。骑着排骨，飞速往亲戚家奔去。

　　伊伊有一整个暑假来考虑这件事情。

　　恰好这个暑假，伊伊的爸妈回了家。伊伊重新回到自己家里，却在心底隐隐意识到，在家里是待不长的。

　　一天，伊伊抡起了衣袖脚筒在自家的洗浴房里洗衣服，突然听见门响和人说话的嘈杂声，跑出来一看，却看见几个村里人簇拥着校长走了进来。

　　“校长，是不是她？”村里人指着我问。

　　校长看着伊伊，笑着点了点头。他亲自将镇里中心小学的录取通知书送过来了。

　　伊伊心中像有几十个鼓槌在擂鼓，茫茫然将校长引到楼上，交给了爸爸，然后下楼把正洗着的衣服统统装进桶里，跑出了感觉不太安全的家，一直走到村边的小溪上，继续洗未洗完的衣服，速度是有多慢洗多慢，一直洗到哥哥劳小文手中抓着一把芦苇出现在溪边的桥头上。

　　劳小文一边用芦苇打着溪水，一边哈哈笑道：“你见着校长是不是害怕了？”

　　“没有。”伊伊拼尽了劲在拧一件衬衫。

　　“嘴硬。”劳小文依然笑呵呵地道，“校长走了。”

　　伊伊猛然加快了拧衣服的速度，三分钟不到，便拎着衣服往家走。

　　“还说不是害怕校长。”劳小文得意地笑，“幸好老妈叫我出来寻你，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要洗到天黑呦！”

　　伊伊也不反驳。

　　不能否认，校长的到来让他觉得局促。但是，更多的是选择决定在即的憋闷感。

　　她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当伊伊回到家里，妈妈便拎着衣服去晾了。留了伊伊、小文和爸爸坐在大厅里。

　　“决定还是得你自己做。去了中心学校，自然能得到更好的师资力量。只是，那里是半封闭式教学，一般都是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日子自然是苦一些的。”爸爸冷静地慢慢给伊伊分析道。

　　虽然耗费了大量的时间犹豫，但是选择其实早就做了决定的。
　　伊伊自然是选择了到镇里的中心小学去。她要画人生的圆，她要尽自己的所能画最大最好的圆，

　　她不可能放弃一切可能让她更优秀的机会的。

　　当伊伊坐着父亲开着的摩托车从哥哥所在的学校经过，她真想咬烂自己的手指，吸允一下，看看自己的血是不是冷的。

　　这次离开，像以往一样，没有跟任何人作别。

　　学姐没有。同学没有。老师没有。

　　当然，那轮明晃晃的太阳也没有。

　　当伊伊知道爸爸妈妈送完她到学校之后，他们又要离开家里去外地谋生活了，伊伊眼里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这泪水中，有了第一次抉择的苦涩；有了对爸妈的不舍；也有了舍弃了哥哥的难过。

　　无论是不是寄居，伊伊一直都是跟哥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她住进了学校，哥哥便只能是一个人住在亲戚家里。

　　她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像她这样多愁善感，不知道哥哥的心是否也在风雨中飘摇。她只知道哥哥也很努力。

　　他在那么努力地读书，伊伊心想应该也是跟她一样，想把人生的圆画得更大些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