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

作者:米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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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中秋,天气渐渐凉爽。这日午后,端王出府办事,玉秀回去自己房里,坐在窗口晒着太阳打花结子。一时困意上来,正想倚着打个瞌睡,小丫鬟来叫:“赵总管让人领进个新来的,在二门上等着,让你去带她呢。”
      玉秀忙放下活计往仪门来,果然见如月手里提着包袱,在门厅里站着。她早知赵如意的打算,并不觉得意外,招呼过如月,便让小太监拿了她的铺盖,进里面来。
      经一个小小的园子,又过了穿堂,方是正房大院。玉秀指着告诉如月,这间是端王的书房、那间是端王的卧房,又指了西边一间屋子:“那本是王妃住的,只她如今另有院子,不住这里。”说着话,领她到东跨院,将小茶房、小厨房都指给她看了,方从角门进了个小院子,说:“我们的屋子在这里。”
      玉秀原本跟惠云合住紧里边的小套间,因小太监来问铺盖放哪个屋,她想了一想,对如月说:“你先跟我住着,等我跟赵总管商量了,看他是什么意思。”便让小太监将如月的铺盖拿进屋,指了靠南的一张空床,如月见了十分推辞,玉秀笑说:“我在王爷房里当值的时候多,那里另有我的住处,倒是这里难得回来住一宿的。”如月方依言理了铺盖。
      她的衣物没有多少,全收拾停当,时候仍早。玉秀便拉了她坐下说话,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唉,你到底还是进来了。我原想你在外头能平安,谁想竟出了那样的事,后来听说吴昭训有意把你配给小李,那倒是条好出路,谁知又……”她说着,自己摇了一摇头。
      如月低眉顺目地坐着,听她不往下说了,才答了句:“这都是命。”
      她的一句话挑起玉秀的心事,站起来到门口看了看,掩上门,回过身低声说:“我看赵总管弄你进来的意思,还是要你到王爷跟前去呢。”
      如月垂头不语,只耳畔的银坠子瑟瑟地一颤。
      玉秀又说:“他到底怎么打算的,我也摸不透。有过了上回,我对这档子事情实在有些怕了。你呢?你自己怎么想的?”
      如月这才抬起头来,涩涩笑道:“只怕……由不得我。”
      “可也是。”玉秀露出一丝苦笑,“说来说去,还是王爷的心思太难猜。”
      方说到这里,小丫鬟来传吴昭训的话,让玉秀过去一趟。玉秀站起来,叮咛如月:“先别出门。”因怕她独坐烦闷,顺手给她几张花样子,让她帮忙描了。
      这对如月自然不是难事,她描得极快,不多时便只剩下最后一张,玉秀却仍未回来。她站起来踱了几步,风撩动那月白窗纱,阳光透过窗棂照着玉秀床上的墨绿织金锦缎被面,捻金线织的折枝莲泛着淡淡的光泽,这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却样样都是这般精细。正房里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如月轻轻咬了下嘴唇,坐回桌边,一笔一笔将那最后一幅花样子描完了。
      放下笔正端详,忽听院子里小丫鬟喊了声:“王爷回来了!”便是一阵脚步乱跑。如月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个丫鬟推开门说:“新来的,叫如月是不是?玉秀让你也去。”这才扔下花样子跟了去。
      到了门边,早有十几个丫鬟候在那里,如月正揣度自己该站哪里,有人轻轻一扯她的衣袖。如月回头见是玉秀微微一努嘴,立时会意,往后面角落里站了。
      不多时,端王由一群太监拥着进了院子,却是走得极快,径直入了堂屋,并未往两旁多看一眼。丫鬟们立时散去。如月见玉秀领着几个跟进了堂屋,旁的都各归各处,便也回了房中。待坐定,方深深地透出一口气来。
      晚间自有小厨房送了饭菜过来,如月吃过之后却是无事可做,只在窗边闲坐。眼见天色慢慢地暗下来,星星一颗一颗地现出,院子里原有些隐隐的说笑声也渐渐地轻了下去,如月料想赵如意若得抽身,可能会来,便忍困等候。
      果然约莫酉半时分,门外有人问了声:“如月,睡了没?”却是陈明的声音。
      如月忙出来见过:“小陈公公。”
      “小陈就是小陈,”陈明笑道,“在这院里省了公公两字呗!”又看她果然依旧穿戴齐整,便说:“真让师傅说着了,他说你不会就睡的。走吧,师傅找你去呢。”
      如月忙回屋熄了灯,掩上门跟了他去。
      陈明领着她走没多远,一拐进了小厨房。里面单有一个小间,赵如意正坐着吃点心,厨下的婆子一旁陪笑说话。见他们进来,婆子便站起身出去了,赵如意挥挥手,陈明也忙退了出去。
      如月上前福了福,“给赵总管问安。”
      赵如意摆了摆手,道:“甭客气了,你既已到了这里,咱们就都是伺候王爷的人。”顿了顿,又说:“往后怎样,还是那句话,看你自个的造化。”
      如月默然片刻,却又一福,说:“我是个嘴笨的人,心里念着的好也说不上来,只请赵总管担待。”
      “嘴笨……”赵如意上下大量她几眼,忽然一笑,“嘴笨好啊!不言不语,可心里明白的人,顶好!”他抬手掸了掸身上那件柳青暗花纹罗袍,又说:“这衣裳好得很,没有一点儿不合身的地方,难为你费心。可我让小陈送这料子原是给你做衣裳的,怎么你倒巴巴儿地又给我做了?”
      如月低声道:“总管对我有恩,我想报答总管,可有心无力。现下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点儿手艺了。”
      赵如意捻了块点心放进嘴里,慢慢地吃完了才说:“如今你刚来,别的事也干不了,我刚才已经跟这里的刘婆儿说了,让她先带着你。你就先在厨房打个下手吧。”
      于是把刘婆子叫进来,让两人见过,向如月说句:“好好儿干吧。”便径自去了。
      自这日起,如月便留在厨下做事。那刘婆子倒是个不多话的,只管把些正事教给她几天下来,如月已渐渐上手,诸事稳当。夜间当值,事情原本不多,如月得闲便做些活计,亦帮刘婆子做了不少,刘婆子自然更加心中赞许。
      这天已近亥时,二门上的小太监来找吃的,进门便抱怨:“今儿跟王爷跑了一天,竟没吃口饱饭,哥儿几个这会儿都饿坏了。”满满地拣了四盘点心去。
      刘婆子因看他两手拿不稳,便让如月帮他端了去。两人出了门,小太监在前头走,往一个小角门出去,却不是平常走惯的路。穿过一条窄窄的过道,前方朦胧月色下,照着一汪水池,如月方明白,原来这条小路直通穿堂外那个园子。
      果然走过园子就到了仪门,小太监让如月把点心放在门厅,他对里面伺候的丫鬟十分客气,又让她坐,又让她吃点心。如月笑说:“你们辛苦一整日,赶紧吃吧,我那里还有呢。”便抽身回来。
      夜半风冷,凉凉的直透肺腑,如月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隐隐含着草叶芳香,十分清爽。她因为总是夜间当值,从不到这小园子里来,此时在轻纱般的月色下望去,一时也分辨不清两旁都是些什么花木,只看树影悄悄,在风中微微摇曳,梢头银白,像积了薄雪似的。
      她一时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地走上岔道,却是要往正房大院里去,待发觉时忙折身回去,走了一半忽听身后有衣袍悉索轻响,像是朝着这边过来。她也不及细想,闪身躲进路旁的树影后。
      果然,沿着青石板小径,一条人影迤逦行来。那人走得极慢,似乎也是走走停停,待走近了如月认出是端王,顿时心头一突。端王却是毫无觉察,负了手慢慢地踱着,只孤单单的人影跟在身后。
      他走到如月面前时,忽然停下脚步,如月一惊,却见他转身进了对面的石亭,手扶阑干,仰脸望着天边的月亮。
      如月藏身处离那亭子不过几步远,她前一次见到端王并不能抬头细看,此刻却能看得十分清楚。端王深锁眉头,手指在石阑上不停地轻轻拍着,仿佛含着许多心事。如月便出神地望着那双手,心里想着,这样一双手,看来其实也普通,可便是这样一双手,翻覆之间便能要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魏府一百四十二条人命。
      “全死了呀!”双燕的声音突兀地回响耳边,仍似刀刃一般生生地割过,就如她脸上那道血淋淋的刀痕,触目惊心。
      “老爷、二爷、三爷都被斩首了,其余男丁都被赐死,女眷没入官奴,老夫人领着几位夫人一索子上了吊,连两个小少爷,离了娘亲,在狱里不肯吃东西,也跟了去了。还有小姐她被……被……”
      如月咬了咬牙,不觉手一颤,旁边的枯枝“啪”一声脆响,端王立时朝这边转过脸来。如月屏息凝神,只觉心砰砰乱跳。
      正这时,有个丫鬟从小径那头绕过来,说:“王爷,天儿不早了,该歇了。”端王“嗯”了声,下了亭子回房去了。
      如月这才无声地透出一口气,只觉趾间微凉,低头看时,原来站得太久,鞋袜已叫露水打湿了。

      后半夜却起了风,忽忽地刮了半宿。吴昭训原本就有心事,越发睡不实沉,醒来只觉昏沉沉的,便将来回事的丫鬟婆子都挡了。吃过茶,彤珠扶她在廊上闲逛,因见院子里那两株醉芙蓉一夜凋零,落花满地,吴昭训忽然想起不知何时读过的词,轻轻念了出来:“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彤珠知她性子又来了,轻声劝道:“上回夫人让我带的话,不是也说‘静观其变’?昭训且瞧着就是了。”
      吴昭训略站了站,看着小丫鬟拾掇院子,幽幽叹了口气,说:“我就是不明白,王爷不让她配出去也就罢了,把她弄进延德堂算怎么个意思呢?”
      彤珠笑道:“人是赵如意挑的,或者他会错了意也未可知。”
      吴昭训摇了摇头,“那个人精,若王爷自己没有一丝意思,他怎会这样做?”
      彤珠却说:“她进延德堂也有几天了,不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依我说,昭训犯不着存这档子心事,这府里王妃是个不管事的,旁的人谁还能漫过昭训去?”
      吴昭训默然片刻,方颔首道:“是这话了。”
      话虽如此,到底命人留意着,大半月过去,却仍是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时已过九月半,端王妃寿诞已近,后又接着年关,吴昭训毕竟是当家的人,一日总有几十桩大小事要过问,忙起来倒将此事搁到了一边。
      端王自是顾不到这些家事。他这一向忙于朝务,颇为烦剧,左右当值的太监丫鬟都格外小心,怕惹出他的脾气。
      这天黄昏,陈明从书房出来,却是满面春风。延德堂伺候的太监们都住在外院,但他们有个平日歇息谈天的地方,就在跨院小厨房的隔壁。陈明因是端王跟前的红人,每每来闲坐,都有人殷勤照料,端茶送水,他自己也安然享用。
      方一进屋,就有几个小太监站起来,笑道:“今儿又得什么彩头了?”
      陈明亮了亮手里一个镶珠寿字平金荷包,道:“我好造化!才上去正赶上王爷更衣,顺手就给了我这个。这可是针工局进上的玩意儿,你们也瞧瞧。”
      小太监们自然凑趣,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不住口地啧啧赞叹,又问:“王爷今天怎么倒这样高兴?”
      陈明说:“王爷刚看了一封信……”其实他也不知根底,话到一半,故意板起脸来:“咳,这也是你们问的么?”
      说到这儿,忽然心头一动,生出个主意。便到小茶房取了一只五彩瓷盖碗,吩咐婆子:“去叫如月来。”
      等如月来了,这一盏茶也刚好沏上。
      “来。”陈明冲她招一招手,“把这盏茶给王爷端去。”
      如月怔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茶水上自有茶水上的人在,只怕不好吧?”
      陈明凑到她跟前小声说:“你进来这么些日子来,从来没在王爷面前露过脸,今天王爷高兴极了,你去了,就算没有彩头也不会有霉头。”又亮开声音道:“没事儿,是我说的,你送去吧。”
      如月总有些犹豫,想了想,到底还是接过了茶盘。
      出门却不往正房走,从小角门进了窄道。路上遇见个小丫鬟,便问她:“见到赵总管过没有?”
      小丫鬟随手一指:“刚看他进了穿堂,兴许还在园子里呢。”
      如月紧赶慢赶地进了园子,揣度赵如意若往外走,必得过仪门前那条小径,便沿着路慢慢地往里走。果然,没有多远,便看见赵如意悠然地踱了过来。
      如月忙站到一边,等着他过来,叫了声:“赵总管。”
      赵如意有些心不在焉,只点点头,仍一径往前走,都走过去了,方倏地站住脚,回过身来看她手里的茶盘:“你这是……”
      “我给王爷送茶去。”
      赵如意盯了她一眼,也不问送茶怎么送进园子,也不问是谁叫送的,只点点头说:“来。”
      两人一前一后又回了跨院,陈明仍在那屋里坐着跟帮小太监闲打牙儿,看见赵如意进来,忙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才说师傅上外头去了,怎么到这里来了?”
      “怎么来了?”赵如意瞪着他,“来问你干的好事啊!”
      陈明瞥见他身后如月的身影,已猜出几分,却只哭丧脸问道:“怎么啦?我犯什么错儿了?”
      赵如意冷哼一声,眼风朝两旁一扫,屋里的小太监立时走得干干净净,将门也带上了。陈明涎脸笑着往他跟前凑:“师傅,我做错了什么,你老提点我?”赵如意顺手抄住他耳朵,死死地一拧,疼得陈明连声“哎哟”直叫。
      “你那心眼莫非都长到猪身上去了?”赵如意咬牙骂道,“要不是如月刚好叫我碰上,好好的事,差点又让你个小兔崽子给搅坏了!”
      说完一搡,陈明顺势坐在地上,捂着耳朵,委委屈屈地说道:“我是看王爷今天高兴得很……”
      赵如意冷笑,“高兴又怎样?你当王爷是你呢,高兴一点儿就找不着北!”又压低了声音说:“教给你多少回了,你得揣摩王爷的心思!就是不长记性。”
      陈明站起来,道:“师傅教训我那自然是该当的,只我怎么就那么笨,硬是不明白师傅的话呢?这如月的人都已经进了延德堂,统共这么大个地方,这么些个人,王爷又不是不长眼的,老捂也捂不住,不迟早都得看见么?”
      赵如意听他这样说,反倒笑了:“你也知道王爷不是不长眼的啊?你以为如月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这延德堂,见天儿在王爷眼皮底下走来走去,他就不知道?告诉你,她早就落进王爷眼里了!王爷要撵她走,谁也拦不住,王爷要想让她跟前去,一样谁也拦不住,可王爷他就不言语。那是为什么?”
      “对啊……”陈明讷讷地,“为什么?”
      赵如意嗤嗤笑了几声,开了门,转身抛下一句:“自个琢磨吧。”径自出去。见如月仍在外面候着,便招手将她叫过一边,说:“你做事很稳当,我给厨下管事的说说,往后就当白天的值吧。”如月忙应下。
      赵如意又道:“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用多说。只一句话,腿长在你自个身上,自个多管着一点儿。”
      如月眼波微微一闪,答了声“是”。
      当晚如月就跟刘婆儿交了差使,刘婆儿还十分不舍得,拉了手说:“晚晌自管来坐,我给你留好点心。”
      白天的差使却繁杂许多,好在如月学得又快,手脚又勤,也都一一应付下来。她因是针线上出来的,又素来好说话,人有所求凡能允的无不应允的,针线上有活计也都渐渐托了她。时日久了,延德堂中的下人提起她来,十个里倒有九个欢喜她。
      因赵如意交代过让她“管着自个的腿”,每每望见端王,如月便远远避了开去。幸而她既不是近侍,端王出入又总有许多扈从,动静甚大,避开倒也不难。偶尔也有几回,觉得端王的目光似乎远远地扫了过来,却总是若有若无,让人猜不出他到底看的是什么。
      这年逢了暖冬,腊月里有好几日天阴得似泼了墨汁一般,雪却不曾下下来,转过来年,又是连着十几日的大晴天。因正月里不动针线,如月每日只做厨下份内的事,轻闲不少。这天卸了差回房,路上只见半天的晚霞,迎面吹来的风已带丝丝的暖意,心里想着,再过几日,大约就可以换上夹衣。谁知睡到后半夜醒来,便听风吹得窗棂格格轻响,又有细沙子似的声音索索地打着窗纸,倒像下雪的动静。却也不曾理会,翻个身复又睡去。
      次日早起,只见窗上亮得刺目,她先还以为起迟了,但听外面并无多少声响,她心思转得极快,立时猜到了,忙忙地穿了衣裳,开门一看,果然四顾一色,白茫茫地积了半尺多厚的雪。此时仍零星地飘着雪片,待盥漱已毕,天也现出了晴光。
      端王却是一早便出府去了。如月并几个丫鬟往园子里清扫小径的积雪,全是年岁相仿的年轻人,这一冬未曾下雪都觉得憋闷,此时便不免放肆,也不知谁起的头,偷偷捏了个雪团正砸在另一个肩头,你来我往,霎时便丢成了一团。
      管事婆子在旁笑道:“姑娘们,好容易拾掇干净,看又洒得到处都是。”说了好几遍,方收敛起来。
      重又打扫干净了,几个人聚在石亭子里歇息。亭子旁几株红梅开得正艳,平日还不十分觉得,此时映着雪色,恰如红琉璃一般,明丽动人,便商量着剪几枝回去插。
      如月倚了亭柱站着,相了一会儿,笑道:“东边那两枝最好,可是若剪了去,那树就不好看了。我看西边的也使得,还是剪那两枝吧。”
      她这样说着,不妨身后有人附和了一句:“这话倒透着几分眼光。”
      如月听见是个男子的声音,不免一惊,回头看时,果然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那人看清她的面貌,一时也目瞪口呆,显出惊愕万状的神情,却只是一忽而,便又露出种奇怪的笑容,转脸去看另一人。如月一眼瞥见旁边那人,竟是端王!
      自进延德堂,她还是头一次跟端王正打照面,不过离了几步远,看出去那双漆黑的眸子,便似初见时那样,仿佛不由分说便要攥取她的视线。
      这时身旁的丫鬟婆子一起施礼:“王爷!”又道:“江五爷安好!”如月颤了颤,忙也跟着垂首行礼。
      却听端王的声音道:“免了吧。”语调十分平淡。然而如月清楚觉得,那两道目光依旧须臾不离地望着自己。
      头便不由垂得更低,只望着自己那件月白细褶裙子,裙边枣红双股捻线绣的菊花纹,在风里微微地颤动。似有亭檐上的雪片吹下来,落在眼皮上,冰凉的一点,仿佛一直渗入肌肤里头去。那停驻头顶的目光似也一直地往里逼,便如要看透了她一般。这情形似曾相识,却又分明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如月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心在那里碰通碰通地跳,渐渐地,倒像真的跳了出去似的,胸口空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推她一把:“王爷都走远了,你还呆着做什么?”
      如月蓦然惊醒,这才抬头,方见面前早已空空荡荡。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头顶,那目光似乎仍在,丝丝缕缕地纠缠发间。
      一个人竟能有如此专注的目光,方才那一刻的错觉,仿佛他要将一生一世都耗在这凝视当中。
      如月忍不住朝小径那端望去,曲折间,却只是白的雪,青葱的松竹。

      江铉坐了小半个时辰便告辞,端王送他至仪门方回来,依旧到书房坐。陈明见他脸色微醺,知他有酒了,忙沏了酽茶来。端王却不接,仍往案头上拿了酒壶,自己斟了,又随手从架上抽了册书来翻着。他向来好茶不好酒,陈明心里纳闷,觑着他的脸色倒还平常,又不知方才他与江铉两人在书房里说了些什么,只得加意小心地陪着。
      端王喝了三四杯,又伸手拿酒壶,酒壶却已空了。这才放下书,起身踱到窗前,往外望了一会儿,回头说:“走,逛逛去。”
      陈明忙取了鹤羽大氅过来与他披上。出了书房的门,端王冲那帮小太监摆摆手,只命陈明一人跟着。
      陈明先以为他不过往园子里走走,却见他出门便一折向东,进了跨院,唬得几个蹲在廊下说闲话的小太监忙过来垂手侍立。端王连看也不曾看他们一眼,便又从角门进了窄道。陈明心中奇怪,不知他怎么想起走这条小路。又见端王在前面走得不紧不慢,脚步却是没有任何犹豫,忽然心头一动,明白过来。
      果然,窄道快到头,端王停下来,指着旁边一扇上了锁的小门吩咐:“打开。”
      陈明忙说:“这门有年头没开了,那钥匙奴婢还得现找去。”
      端王淡淡地说:“少跟我打马虎眼,开门。”
      陈明只得往腰间掏了钥匙出来,故意一把一把地试着,一面从眼皮底下偷瞧端王,见他眼睛望着那扇门,似是穿透了过去,恍恍惚惚地不知落在何处。
      一时开了门,陈明又说:“那夹道的雪必定没扫过,奴婢叫人来收拾干净了,王爷再进去吧?”
      端王不言声地推开了门,门口的夹道里果然积满了雪,他也不理会,皮靴嚓嚓地踩着雪往里走去。那夹道甚长,拐了几个弯,方远远地望见尽头的小院子。风过处,暗香浮动,却是几株梅花探出墙头,梢头花朵莹白,仿佛融入雪地一般。端王怔怔地望着那梅花,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陈明见他脸上似露出了一丝迟疑的神色,便小声说:“王爷,这里风大,还是回去吧。”
      端王恍若未闻,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往前走,这次却一直进了院子。
      院内十数株白梅开得正好,都如冰雪雕琢似的。陈明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忽想起四年前的情形,恍惚间便觉得有个白袄白裙的女子站在梅树底下,连肤色也白得似雪一般,冰冷的眼神仿佛能让人一直寒到心底里,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抬头见端王已进了屋,连忙也跟了进去。太监大多胆小,尤其怕鬼神之说,陈明见端王进了堂屋,脚步不停地往东面房里走,顿时煞白了脸,忍不住喊了声:“王爷!”
      端王正走到门前,手扶在暗红撒花软帘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明那一声,久久地僵在那里。那帘子四年未曾换过,颜色已经泛旧,像枯干的血,在他手底无风而颤,瑟瑟的,丝丝的,如涟漪一般。
      他想起那时,每回走到这帘子跟前,说道:“我进来了。”总要等上一会儿,那帘子后的人却从来不曾回答过一次。然而他知道,她就在那里,用那样一双眼睛等着他,平静的、空洞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像望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那样望着他,甚至,当他再不能忍耐,对她说:“你永远也不会给我你的心,我便不要你的心,只要你的人!”那时她仍这样冷漠地望着他,比任何惊的、惧的、恨的眼神都更让他绝望。
      梅岭那暖如春风的浅笑,永远不复存在。他明知正是他自己生生毁了那笑靥,却没有一点儿挽回的法子,只能任由那样的绝望一寸一寸吞噬掉他自己。如果再有来世,他不知自己会如何取舍,但此一生,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失掉了一切。
      ——如今帘子的后面,连那样的一双眼睛,也已无处可寻了。
      端王到底掀起帘子,进了屋里。陈明接过帘子,他不敢任端王一个人待在屋里,又不敢跟进去,只得擎着帘子站在门口。
      房中原没几件家什,更无饰物,看去空空荡荡,雪洞也似。只靠南的床上悬着一顶墨梅绫帐,陈明往床上只望了一眼,便像又看见那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当中——他每次来都只站在门边,回回帘起帘落,便看见她这副模样,到死都是如此。端王当初就怕她寻短见,非但命人寸步不离地照看,且连个花瓶也不肯留在这院中,可到底没有防住,她还有一个从小系在项间的小金锁。
      陈明记得很清楚,那日也是这般大雪天的时节,端王一早起身还在盥漱,来报信的小太监不敢说,又不敢不说,跪在房门口支吾:“魏……魏姑娘……她……”最后那“没了”两字虚得几不可闻。
      端王回身死死盯着他,眼睛慢慢地红了,就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那里。陈明方到延德堂当差不久,看着端王的情形,只觉得惊恐。冷不防端王双手一推,两个捧盆执镜的丫鬟一交跌倒,水泼了满地,端王却是毫不理会,猛地冲了出去。待诸人惊醒过来,拿着大氅等物追出去,端王一人在前面已奔出老远,遥遥地只见一袭飘摇的青衫,与漫天的雪片纠缠在一起。
      直追到这院中才追上。端王进了屋,余人只得站在门边候着,陈明看见魏姑娘依旧那一身白衣,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正中,那双眼睛依旧冷冷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和生时没有两样——陈明吓得赶紧掉开了头,直到此刻他想起来,心里仍隐隐发寒。
      端王在屋里慢慢地踱了一圈,又出来往堂屋里看了看,问:“这院子常有人来清扫?”
      陈明定了定神,答说:“是,每日有人清扫。”
      端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地又往四周看了一遍,方走出屋子。到了院内,又在梅树下站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地吩咐道:“往后将这院子封了吧。”
      陈明便是一愣,但这话说得极明白,只得应了:“是。”
      端王沿着原路又回延德堂去,这回却走得极快。出了窄道,方进角门,正有个丫鬟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一眼瞥见他们,忙退到旁边,怯生生地叫:“王爷。”
      端王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吩咐:“送一盘热点心到书房里来。”陈明早看见那丫鬟是如月,听了这话便不由一怔,忙偷觑端王的神色,却是平淡如常,一点端倪也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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