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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劫
仲秋的拂晓,总是有许多厌浥的露珠,颗粒大些的撒在叶子上,青石台阶上,颗粒小的漂浮在空中,裹着发丝,薄衫,悄悄落入尘埃里。
顾柔歪在美人榻上,妙目半阖,整个人套在银线祥云边的淡绿色长裙里,又清瘦了许多。若不是不时的轻咳,险些以为这是一幅打了霜的仕女画。
“小姐,我们还是回衢州吧,哪里有新嫁的女子总在娘家住着的道理!”紫苑有些想不明白,她虽未见过小姐的那位意中人,可陆家的那位姑爷她却见过的。论相貌气势,除了大公子顾瑛,是再无人可与之比肩了。如今米都已成炊,偏偏小姐还对那位公子念念不忘,借着归宁的由头,回了俞州一住便是好几日,眼见着天气一日日转凉,紫苑捱不住老爷和大公子的撺掇责骂,终于也耐不住性子,有一句没一句的催促着。
一屋子人都绕着她坐立不安,她却幽幽不知所以然,她眼神空洞,声音喑哑,“我若去了衢州,他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紫苑气结,因得了老爷和大公子的授意,话语间也没了尊卑,“小姐!全俞州城都知道你嫁去衢州陆家了,他不可能不知道的!倘若他放不下小姐,一早便来找小姐了,何必等到现在?是他始乱终弃在先,小姐就忘了他罢!”
“不是的,你不明白他...若当时他不在俞州城,没看到信...我早该告诉他...早些告诉他的...”说着掩面细细抽泣起来。
顾柔自小受尽万千宠爱,只因其出生时有谶语,“此女贵不可言”,是以吃穿用度皆与皇室内眷无二,顾府上下无不视若掌上明珠,一应需求,取之不尽。
紫苑对于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顾柔深感无奈,不知她这样自欺欺人还要到几时,一时无语,正欲递帕子过去拭泪,只听顾柔忽抬起脸,轻声说道,“紫苑,稍后大公子再来,你让他进来罢。”
这几日顾瑛日日求见,她每每拒之门外,一应起居也只传紫苑随侍左右,现在终于答应见大公子,可见是有转机了。紫苑一听果然大喜过望,连连称诺。
等到辰时一过,顾瑛果然照例来探顾柔,“想清楚了?”
顾柔病恹恹地,还是紫苑方才离开时的形容,“我要见他...”
顾瑛皱眉,“你疯了?!”
顾柔这才坐起来,冷笑,“只是见他一面,如何不行?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和陆府成了姻亲,顾家在俞州只手遮天了,你们满意了,我呢?!我怎么办?凭什么我要沦为你们巩固钱势的棋子!”
“啪”的一声,顾柔只觉脑袋里嗡的一阵回旋,她不可置信的捂着脸颊,看着顾瑛。
顾瑛心中又未尝没有一点歉意,只是那点微末的歉意也全然不足让他消气,“顾家哪一点对不住你?你以为没有顾家还有你这些年的安富尊荣?你既得了这么些好处,便要担起这个责任!四世三公的高门大户,哪点委屈了你了?寻常女子争破了头也嫁不进去!那陆家二公子是怎样的人物,由得你在这儿抉瑕摘衅的?!”
顾柔站了起来,放下捂着脸的手,声泪俱下,“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关我什么事?是我求来的?还是我盼来的?你们得了便宜还来卖乖,未见得我就看不明白!”
顾瑛听她说话间丝毫不留余地,更是怒上心头,“你倒是明白人,就该清楚什么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明白人就该知道何谓三从四德,已为人妇了还一心想着别的男子!我告诉你,你趁早打消了念头!”说罢拂袖便往外走。
顾柔见顾瑛要走,忽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直直跪了下去,“一面...就见一面,我便去衢州...再不回来...再也不回来。”
毕竟一起长大,顾瑛知她心性,能做到如此地步,想必也不会让步了,他叹道,“他究竟哪点好,不过是个贩夫俗子,值得你为了他这样作践自己?”
顾柔怔怔望着顾瑛,下颌挂着的那颗豆大的泪珠毫无预期的滑落在手背上,只是清清脆脆的一声,便碎成了一滩。
他究竟哪点好?说不上来。有时候喜欢真的是最不讲道理,又最霸道的一件事。他甚至待她也不好,但又如何,对她千般追求万般殷勤的人多了,终究没有一人及得上他。
见她不语,顾瑛又深深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道,“见完,明日启程回陆府!”
顾柔如坐针毡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才见紫苑进来,紫苑一面抖开一身男装一面说,“小姐,你这又是何苦?”
顾柔却不说话,等换好长衫,跨出房门,才见身后跟了两名男子。顾瑛果然不放心她,合该如此,如有可能,她是绝不想回来的。
俞州城的老巷子又多又深,纵横交错,如同一张巨型渔网,她们都是渔网里的人。
顾柔平时不常出府,对俞州城的小巷并不熟知,只是这条路,她却比谁都熟。
从相识到如今,也有两年多了吧,几乎很少见他笑过怒过,似乎世间之事皆不足以让他动容。
便是这样一个男子,让她苦恋两年,明知自己已有婚约,明知他另有所爱,还假借顾琦之名接近他,假借生病之由亲近他。俞州灾荒时,恶疾遍生,她轻财好施,救济乡里,私心里,其实是想着能在他心中与众不同些。
可是越是想要的,往往也越难得,而越是难得的,常常也越得不到。
顾柔站在朱漆大门前,她摸了摸发髻,抚平了身上几处褶子,才把门上金漆兽面锡环轻轻扣动。
直到门缓缓打开,她尤自觉得哪里不妥当,十分赧然的样子。
“这位公子...顾琦姑娘?”
她扯了扯嘴角,却好像很乏力似的,笑不出来,“朱大哥,我有事想见你家公子,还劳烦你代为通传一下。”
朱顺有些惊讶,“我家公子日前离了俞州,姑娘不知?”
如闻一声惊雷,顾柔心里一片浑浊,身子抖抖索索摇摇欲坠,“何时走的?”
朱顺略掐指算了算,道,“六日前走的,应当是你家长姐出嫁后第三日。”
“他可说过几时回来?他去了哪里?”六日前,她大婚时他仍在俞州,他看过信了,却没有任何回复,她不由心寒,忽然觉得那封信极其可笑。一直以来她最小心翼翼的攒在手里的自尊,于他人而言不过是最最微不足道的。
朱顺察觉她的异样,斟酌道,“去的哪里小人不知,只是俞州的生意公子已安排好,应当是不会再来了...欸...顾琦姑娘?!”朱顺才要伸手扶住顾柔,便被顾柔身后的两人掀开,朱顺正待发火,却见两人身手了得,只一会儿工夫就将昏迷的顾小姐扛着往顾府的方向跑去了。
顾柔这一病又是小半月,且极不配合大夫,因病得面色苍白,瘦若无骨,直教顾府上下心急如焚,偏又无可奈何。顾老爷和顾瑛每每来探,顾柔都借着病体抱恙之故,辗转床榻,并不见人。
回衢州之事一拖再拖,纵是顾老爷再圆滑老练的人,也受不得陆府一而再再而三的书函,一气之下,把尚在病中的顾柔扔进了马车,哒哒驶向了衢州。
马车起起伏伏,顾柔颠得没了魂魄,把一张苍白的小脸看着布帘子,那布帘子偶被风掀开一角,入目遍是黄绿黄绿的草地,连着天边的一抹模糊的晚霞,不知是天之涯,还是地之角。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小姐,你多少吃些吧?”紫苑也极少出远门,因有些吃不消,脸上也清减不少,“喝点汤水也行。”见顾柔仍旧不言语,心中十分着急,她往后的生活可完全仰仗了这位大小姐,可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
“小姐!紫苑觉着姑爷对小姐也是极好的,一得知小姐生病,就着人快马加鞭送来了许多珍稀药材,什么太子参呀,天山雪莲,还有...”却见顾柔只是缓缓闭目假寐,她急急道,“紫苑知道小姐是在跟老爷和大公子怄气,所以事事不遂他们的意,可小姐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啊。老爷如今身子不大爽利,还要日日料理府中府外事,小姐也为老爷想想。”
见她仍是不语,只觉索然无味,又过得片刻,忽想起一事,因道,“对了,小姐可记得三小姐失踪一事?”紫苑兀自说道,“据说那日吴叔回了府,只道三小姐生病,他去取药回去,便不见了三小姐,因怕坏了大小姐大喜,不敢上报,只好回顾府请示老爷,老爷当场便罚了他三个月月钱,后续却不得而知了。”
“谁知前两日,老爷忽然命人把吴叔打了几十板子给撵出去了,我四下一打听,方知是三小姐和青竹自己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位沈公子。
她们说,那位公子才踏进顾府,整个顾府都黯淡了,简直是画中走出来的!那沈公子话也不多,三言两语便将三小姐的身份凭证和青竹的卖身契取走了。小姐你知道的,这么些年老爷一直为如何打发三小姐发愁,若真撒手不管,便落人口实了,过给旁人,知根知底的谁肯接手?现今忽然冒出了这么个冤大头,自然乐意,连忙将三小姐从族谱上除了名...从今往后,顾府便再也没有三小姐了。”
顾柔犹自闭着眼,冷笑,“除名?我倒真有些羡慕她。”
“小姐!老爷和大公子真心为你想,断不会如此的。”许是见不得旁人好,说话也显得异常尖酸,“那沈公子冷冰冰的模样也未见得是个好人,三小姐跟了他指不定要受多少苦呢!”
冷冰冰?沈公子?
顾柔蓦地的睁开眼,捉住紫苑的手,“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紫苑被顾柔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我听她们说...叫...叫什么沈...沈...沈柯?”
顾柔又忽地瘫软下去,默默念叨,“沈柯...沈柯...”他带她的妹妹逃出生天了,她的三妹,顾柚...
她忽然想起那方她费尽心机才看到的素帛帕子上朱红的“柚”字,还有他书案上仕女图中的女子,分明已经及笄,怎会是她那才十二岁的傻妹妹?不,不是的。
她蓦地笑了起来,笑得越狠,眼泪越发肆无忌惮。
她不停的摇着紫苑的手,“回去...我要回去找他!停!停车!”
紫苑方觉失言,一时已清楚了来龙去脉,只是不知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只发力死死抱住顾柔,哭喊道,“小姐,他已经走了!走了...不要回去...他已经走了!”她自知闯了大祸,苦求道,“再回去老爷定饶不了我了...小姐,求你不要回去...”
“走了...走了?”又走了?顾柔觉得她像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不,是无数个玩笑。
所以,她才总是在错过他。
“他们当天就走了...走了...”紫苑仍搂着顾柔的肩,不敢松懈。
顾柔仍满心期许,“去了哪里?”
“不知道,紫苑也不知道。”
顾柔乞问道,“他可曾...可曾提及我?”
“没有...小姐,沈公子什么都没有问...”紫苑暗自祈祷,死心吧,小姐。
顾柔缓缓滑了下去,面如死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走了...都走了...”说着不时还笑两声,那样子委实像是魔怔了。
紫苑见她不吵着回去,倒也松了口气,只盼着早点到了陆府,免得再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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