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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06}.
柯饴如其实并不喜欢跑办公室。
他从小就没了爸,母亲将他从原来随父的旧姓改回柯姓后,大抵便坐实了“柯饴如爸妈离婚”这个在他所在的幼儿园门口接送孩子的家长间传了足半个月的道听途说。不消片刻,上至幼师,下至四五岁屁大点儿的孩子都知道了这件茶余饭后的绝佳话题。——柯饴如在老师、同学与同学家长饱含悲悯的眼神中浸润了近一个星期,终于在他母亲去邻市出差、舅舅接他放学时,涨红小脸吸足了气儿,气吞山河地对着刚跨出车门的舅舅一声大吼:
“——爸爸!”
后来柯饴如仿如自虐,反复将这件童年往事从记忆深处拖至浅滩曝晒,经过滤、结晶、蒸馏、萃取,觉得自己的性格大抵就在那一句“爸爸”出口的刹那开始扭曲:自尊心于他来说有如再生父母,“不懂、不会、不明白”在他的眼里瞬间便成了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柯饴如受上天垂怜,生了一副灵秀聪明的好脑瓜,可惜他初中时既尖锐又乖张,看不得前排有个跑了一遍遍的办公室、却仍不得数学要领的小姑娘,一张嘴贱得像是淬了剧毒的匕首,一剑割肉,二刀剔骨:
“俗话说笨鸟先飞啊,可人不知道自己是只渡渡嘛。”
柯饴如周围一圈优等生们哈哈大笑,小姑娘抱紧了手中的《一课一练》,“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现在的柯饴如盯着卷面上的一辆在斜坡上逐渐下滑的小车,想:
她是渡渡,我就是马赛马拉大草原上一只放飞自我的索马利鸵鸟。
——这张考卷岂止是挫了他二五万八似的锐气呀,简直就快要把他削平了。
一旁的沈令嘉见他滞笔不动了,伸手轻轻点点他卷面:
“懂了吗?”
柯饴如登时回过神来:“啊,嗯。”
又匆忙在小车上画了个受力分析,沉思片刻,犹疑着与沈令嘉道:
“……W=3FS=FL”
沈令嘉倒是也不说话,只上下将柯饴如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直到将小孩儿看得心里发毛,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平时上课干嘛去了?”
柯饴如沉默半晌:“玩……玩了会儿游戏。”
沈令嘉冷笑:“你初中时成绩挺好的吧。”
顿了顿,又道:
“心心念念想着四校却莫名其妙滑进了这所二档,觉得自己脑袋瓜子好使就没怎么听课?”
柯饴如面上一红,却看沈令嘉又将他的卷面一掀:
“哎呀,你就是柯饴如?我可是听你们语文老师说过,12班的记叙文,一塌糊涂,倒是有一个写得好的,却难得是个男生。一查,初中里得过奖的,名字也起得有意思,好记,甘之如饴。”
说罢伸手一拧他左脸:
“呵,现在的小孩儿,细皮嫩肉的。”
柯饴如飞也似地跑了。
后来的柯饴如经小半个学期后,终于恢复了一如初中时名列前茅的好成绩:
他本就聪明,又终于肯沉下心来好好用功读书了,成绩自然如水涨船高。至高二下分文理与三加一时,柯饴如犹豫半晌,仿佛是为自己光明正大地去寻沈令嘉解题找一个确切的口实一般,竟鬼使神差地选了他高一时挂得满江通红的物理。——他果然受上天垂怜,高考虽未发挥超常,但亦进了自己心仪大学的王牌专业。经为期三周军训的暴晒后,被八月的烈日烤成了小麦色的柯饴如兴冲冲地抱了一塑料袋的费列罗回母校探望恩师:
几门主课老师见了他都极为高兴,柯饴如一盒盒费列罗地递过去,至物理办公室门口时,却仍是像高一时满面心虚地在门口远远一晃:小沈老师瘦削高挑的背影向来好认,柯饴如遥遥往办公室里一瞥,见沈令嘉不在,虽庆幸,却亦有些失落。——他调整了情绪抬手扣了扣门框,像是完成任务一般,给当年任教自己班级的物理老师的递出了塑料袋里最后一盒巧克力:他的物理成绩大抵是靠自学与沈令嘉,高一高二的物理老师现在又已退休,这位老师也仅仅带了他一年高三,平心而论,感情并不深笃。他与老师客客气气地寒暄了片刻,鞠了个躬欲转身离开,回首侧目间,看见沈令嘉抱着一叠卷子倚在办公室门口冲他一笑:
“嘿,小状元,建筑系怎么样,好玩不?”
柯饴如想,要他是一条傻狗,只怕屁股上这条尾巴现在大概是要摇上天了吧。
{07}.
沈令嘉匆匆将考卷收进提包,又略略收拾了一下他并无脏乱的写字台,抓起二三支红笔随手往包里一塞,终于起身拍了拍仍傻愣在办公室门口的柯饴如肩:
“小东西,一考完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我都没来得及请你吃饭。”
柯饴如被他揽住肩头推着前行,手脚一时不知往哪里放,遂习惯性伸手抓了抓额前细碎的刘海:
“老师你说什么啊……是我该请你……”
沈令嘉却出其不意地伸手掂了掂他仍挂在手腕上空落落的塑料袋:
“不孝徒儿,怎么什么都没给为师带?”
“……我那是没见着老师你……”
“没见着就不给我买了?”沈令嘉做西子捧心状,“真是三年的师徒说分就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柯饴如忍无可忍,大怒:“沈令嘉!!”
沈令嘉被这炸了毛的小子逗得哈哈大笑:
“就指你喊我一句全名来着。走,老师带你下馆子去。”
结果沈令嘉当真结结实实地带他下了一顿馆子:地道的金陵菜馆,鲜美细嫩,十足的甜腻。柯饴如自小被酱汁勾芡浇灌,这些菜品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沈令嘉却只是看,大抵并不怎么动筷,就指着一道盐水鸭子配白米饭,金陵汤包、松鼠鳜鱼更是只食了一勺便不碰了。柯饴如嘴里塞着一只凤尾虾球,拿筷子戳戳沈令嘉碗里的鱼肉:
“老师,你吃啊。”
沈令嘉摸着鼻子不好意思道:
“唉,来S城也有七八年了,还是吃不惯这些苏浙菜。甜啊,甜得发腻。闻着味儿就咽不下去。”
柯饴如只觉得万分抱歉:馆子是自己挑的,菜也是自己点的,沈令嘉却只是摆手,说只要你喜欢就好。柯饴如却牛脾气上头连说不行,还红着耳根从书包里掏出几张他高中时以备不时之需的皱巴巴的几张一百,一股脑地放进沈令嘉手里。沈令嘉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苦着脸将这几张毛爷爷往兜里一放,边好生将他哄出了餐馆,边一把揽住他肩头,将那几百大洋又一溜儿往他T恤领子里一抖:
“这样,这样,下次你请我吃点别的,撸串烧烤小龙虾,五毛场后那一条街,好不好?”
夜色凉风下的柯饴如抓着从他腰际滑出的那一卷一百,沉默半晌:
“好。”
停顿片刻,又说:
“老师,其实我给你带了东西的。”
说罢,他倏忽从包里掏出一盒小小的GODIVA,犹豫着往沈令嘉怀里轻轻一塞,跟着头也不回地跑了。
后来的小半年里,柯饴如每逢周五便自大学里人间蒸发,跑去和他的小沈老师找馆子一通胡吃海喝:他与沈令嘉几乎跑遍了申城市区郊区的所有能叫得上名字的大小饭店,年轻人惯来喜欢的川湘菜馆却并不常去。柯饴如倒不是尝不得一点辣椒的,只是向来吃不习惯,沈令嘉自然也不勉强他。——小半年后近十二月末,柯饴如刚与前女友和平分手,百无聊赖,又一通微信强拉着沈令嘉出门吃饭。十二月末的申城圣诞氛围浓重,人潮为患,两人胡乱选了一家以前从未来过的炭火烤鱼,刚吃了一口,柯饴如便被辣得瞬间红了眼眶:
“——不……咳咳……不是点了豆豉吗……咳……”
又胡乱抓住自己手边的西瓜汁一饮而尽,仍不解辣,只好抽动着鼻子微微喘气,像一只红了眼睛的可怜兔子。沈令嘉见他模样实在委屈,遂伸手点点自己那一杯酸梅汁,又将它往柯饴如处轻轻一推:
“你喝点这个。”
柯饴如被那一口鱼肉辣得七荤八素,忙揉着眼睛狠狠点了点头,刚将脑袋凑近吸管处,却看沈令嘉冷不丁贴着桌沿站起身来,抓起酸梅汁的底座往旁边一挪,后将他那两片尚带着些许酸甜余香的薄薄嘴唇,轻轻往自己唇上蜻蜓点水似地一覆——
酸梅汁的香气,喉头百消不下的那一丁点儿的呛辣,圣诞节恋人们之间欢天喜地的甜腻气息,男人颈间柑橘味道的运动香水,还有桌上那一条烤鱼滋滋作响的蒸腾热气。
然后他听见沈令嘉在他耳边摩挲着仍带着酸甜香气的唇齿轻轻道:
“饴如,不如咱们俩——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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