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烧尽

　　【九】

　　偌大的家，一盏灯都没有开，这时是凌晨，冉炽坐在灰蒙蒙的饭厅里，喝光了所有的酒，却通体发冷。

　　门吱呀一声开了，简枫回来了，她那么聪明，自有办法脱身。

　　她在远处的沙发上坐下，一言不发。似乎是等着冉炽的盘问，可他该盘问些什么呢？

　　“本来我就想不通，强|奸案绝大多数是熟人作案，而冉沁和项天他们没有丝毫交集。现在明白了，你可不就是那唯一的交集嘛。”

　　简枫不言语，这是默认了。

　　“我只有一个疑问，项天、祁朔，那三个畜生既然那样迷恋你，为什么会去强|奸你妹妹。”

　　“还真是问得一针见血，不给我扯谎的余地，”简枫缓缓打开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插上u盘，把闪光的屏幕朝向冉炽：“我没法对喜欢的男人承认自己丑陋，这是‘失落者系列’的第九本，我一直写的不是剧本而是它。都是事实，你自己看吧。”

　　冉炽走过去，拿了电脑又远离她，在饭厅看，题目是《失落者的玩具》。

　　他起初以为故事的开端是他们的相遇，却没想到一个女人疯狂的自白，回忆从过去直至故事当下的，她眼前的，轮|奸现场。

　　女人是如何被养父掌控得疯了，靠摆布三个发小才能平衡。养父的老部下带着养女来参加葬礼，女人和她如何姐妹相认，又是如何嫉妒天使般纯洁的妹妹，便蛊惑发小轮|奸了她。

　　再往后与他们的故事如出一辙，只不过已经按照原本的计划结局。哥哥不知女人的本性，只能由她摆布，成为她永远的，也是最爱的玩具。

　　冉炽本以为自己是“失落者”，原来只是“失落者”的玩具。呵，那也难怪，因为他哪里赶得上简枫的罪大恶极。

　　冉炽握住的酒杯连连颤抖，里面的冰块相互撞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嘞嘞声响。“……这小说一定能大卖，‘蛇蝎美人’的人设时髦的很啊。”

　　“你的复仇对我来说是一举三得：写了书，简太太就跟我解约还我自由，三个缠人鬼毁掉，这房子和你也被我据为已有。”

　　“开什么玩笑！”冉炽把杯子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溅。似乎是用力过猛了，他跪倒在地上，捂着喉咙，哇的一声呕吐出来。脑海中不停闪现简枫对他的凝视，他曾经以为是深情，现在想来，那到底是什么？简枫所说的救赎，现在想来，那到底是什么？

　　他把冉家的悲剧当成上天的恶劣玩笑，却没想到那“上天”是简枫，而她开这玩笑的原因只是卑劣的嫉妒，她才是最可恨的主谋，项天他们被简枫玩弄于股掌，深陷于罪孽，反而与他一样，蠢得可怜。

　　胃里翻腾的冰酒都吐干净后，他抄起一块玻璃碎片走到简枫身旁。把她的头按在怀里，碎片对着她薄嫩的脖颈。

　　这时，简枫温热的泪流进他的手心，冉炽想起来，简枫曾经根本不会流泪，还是他教会了简枫哭泣，就像世间的每一个自由的生灵。

　　“哭什么，你后悔了吗？”

　　“我只是恨，怎么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毁掉了我，更要毁掉你。”

　　冉炽怔了半晌，终是颓然地放开简枫。他下不去手，简枫还是赢了，夺走了冉沁的一切，包括他这个哥哥。

　　他打开门，迎面是白色的冷飕飕的秋风。“简枫，我走了，这房子给你。你自己住着，不久就会发现没什么稀罕。”

　　简枫哽咽道：“冉炽，你救赎了我，这是真的；我爱你，这也是真的。”

　　冉炽冷笑：“可你永远得不到你最爱的玩具，这就是我针对你的惩罚。”

　　门关上了，把两个人分在两个世界，都一样孤寂而冰冷。

　　冉炽习惯性地去画廊工作，却又变得阴郁死寂。两个男人来找他，他一眼认出是警察。

　　他们掏出警察证：“冉炽先生是吧？去年11月3号的强|奸案，我们想跟您谈谈。是这样的，当时由于证据不足，无法起诉，现在因为别的案子，又发现了新的证据。”

　　“别的案子？”

　　“是的，关于项、祁两家的贪污、勾结案。”

　　“哦，我会全力配合，只要他们进监狱。”冉炽累了，杀不了主谋，其他的玩具也无所谓手刃与否。

　　【十】

　　强|奸案变成了B市政治纷争的筹码。

　　去年项家和祁家警匪勾结的势力大，把案子压下。今年项家的政敌得了势，就又翻出这案子，一齐把他们整倒了。

　　而冉炽，则是强|奸案的关键证人。

　　政敌找上了他，而他为了拉两家下地狱，自然不遗余力地帮忙。但如此，他重伤祁朔的事实也盖不住了，陆岩的车祸因为“证据不足”没算在他头上，也算是天道轮回。

　　冉炽配合积极，又情有可原，被从轻判了五年。

　　祁朔由于有严重残疾，判保外就医。他强|暴过不少女人，这时成了太监，还是阶下囚，没人可怜，反而成了整个□□世界最大的笑柄，他整日想法自尽，可不被允许，所以他只能活着忍受最刻毒的嘲笑。

　　项天数罪并罚，被判了无期。

　　冉炽虽进了监狱，但那份以卵击石的勇敢，和作为画家的才情却经媒体流传开来。也许是因为复仇者的噱头，他在监狱里排遣无聊的画，寄给出版社竟被采用了，还引起了广泛热议。

　　世人不可能公开认可冉炽的复仇，但当那个天才作家简枫以他为原型，塑造了第九个“失落者”，确实又洛阳纸贵。

　　该救赎的、该惩处的都各得其所，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有天晚饭后，他被几个狱友制住，押到项天的宿舍。项天歪在床|上抽烟，腿上搁着笔记本电脑（他刑期长，允许带），手边放着简枫的新书《失落者的毁灭》。

　　项天戏谑地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啊。”

　　“我跟你不是情敌。”冉炽冷冷地反驳，心里暗感可怖，仅凭那么点蛛丝马迹，项天就看穿了他们的关系。

　　“是啊，因为我没胜算。她怕被人摆布，我就扮她玩具，可那么多年却还是扮得不像，谁让我太聪明，太了解她。”

　　冉炽听得不耐烦：“你到底要说什么？”

　　项天拿起《失落者的毁灭》翻着，悠然道：“这本书讲的是男主为女友复仇后，得知女友生前恶行，崩溃并走向毁灭，你怎么看？”

　　冉炽不说话，他不屑看，倒不知道她换了个故事。

　　“Maple让我看了两篇稿子，另一篇叫《失落者的玩具》，她问我情节是否严密——岂止情节严密，那是最好的小说，细节生动，语言考究，情感真挚，想必花了她无数心思。但最终，”项天敲敲书，“她却发表了逊色多的《毁灭》——那么有奖问答，她呕心沥血写那玩意儿给谁看。”他说完了，斜睨着冉炽。

　　那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冉炽脱口而出：“给我看。”

　　“Bingo，”项天勾勾嘴，“真经不起试探，好容易就被牵着鼻子走。但奖励给你，你想要的，甜美的真|相。”他按了电脑键盘，一阵杂音过后，响起的是竟是冉道然的苍老的声音，那是一个病痛缠身的老者的忏悔。

　　项天越听心越凉，只恨不得登时死了，好逃避那残酷的真实。

　　十八年前，冉道然被调到冉沁和简枫所在的孤儿院当老师。冉沁性格软弱常受欺负，姐姐也不能时时护着她周全，于是自然而然地寻求了冉道然庇护。

　　后来郑修明来孤儿院，看中了简枫，当时的院长知他为人推脱了。而冉道然却暗中与郑修明取得联系，利用职务之便办好了所有手续，得了大笔的赏金。

　　冉沁自然知情，但她不仅没告诉姐姐，还假扮了她帮了冉道然。她就是菟丝子一样的女孩，姐姐再亲却不能终生依附，而冉道然有了钱，才能真正带她脱离苦海。

　　冉道然可怜地啜泣着道：“……请你原谅我，我只是个父亲……也原谅冉沁，她只能指着我……”

　　苍老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冉炽却听不下去了，“关掉，关掉！”项天却不听他的，冉炽瘫坐在地，喉咙“嗬嗬”了几声，愤怒、羞愧、悲伤，各种情绪在他胃里混合，辛辣与酸楚都激烈反应。他张大了嘴想要呕吐，可他的内里，连灵魂都空了。

　　他出卖灵魂给魔鬼也要维护的良善和公允，就是这种东西吗？

　　怪不得那年冉道然忽然升了院长，给冉炽做了昂贵的手术，还有余钱买高级公寓。他以为是上天眷顾，可那“上天”还是简枫。她的卖|身钱换来了冉家的富足，她身处炼狱，换来了冉家的天伦之乐！

　　项天看着他的狼狈样儿，勾着嘴得意洋洋，他就是要毁灭冉炽。

　　【十一】

　　“爸和冉沁竟然……难怪简枫，难怪简枫要指使你们玷污冉沁……”

　　“不许你诬蔑简枫！”项天揪住冉炽的衣领，“那是老子指使的！你那人渣老子，听说郑修明死了，才敢恬不知耻地来给Maple下跪忏悔。我这才知道她受了那样的欺侮，自作主张要替她讨还……”他眼眶红了，“哪里想到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简枫因为郑修明，一定最恨强|奸行径啊，即使要惩罚冉沁，又怎么肯那么干。”

　　冉炽混乱的思绪理出一丝清明，是啊，简枫那么有想象力，要惩罚冉沁，倒应该杀了冉沁寄生的冉家父子。

　　项天扔了冉炽，捂着眼睛吃吃地笑，“没那件蠢事，她怎么会对我们仨失望，又怎么会爱上你这种蠢货——杀强|奸犯，了不起吗？她却喜欢，不仅帮你复仇，怕你像《毁灭》那样崩溃，还编了天衣无缝的甜美故事，让你坚信自己罪行无上崇高，亲人纯洁无匹！”

　　“她何必抹黑自己。”

　　“她把自己变成主谋，你就暂时不能招惹我，安心等项家完蛋就成。若你敢把我像祁朔那样骟了，我有的是办法弄死你。不过，你若动了简枫，我会把你剐了。”项天目露凶光。

　　“是啊……可我真差点杀了她，她就不怕死吗？”

　　项天苍凉地笑：“那也她的一个赌。若你不够爱她，那么她死，你也跑不掉；若你够爱她，就是如今这地步——那是你最好的结局。”

　　“说到底，我还是任她操纵的玩具，基于爱不爱她，人生只有两个结局。”

　　“她把命都给你决定了，谁是玩具，谁是操纵者，不言而喻。”项天把嘴里已经咬烂的烟蒂吐在地上，说完这些后，他好似苍老了十岁，颓然地挥挥手，让冉炽滚。

　　冉炽回到宿舍，这才肯看简枫的新书，发现那出版社和他初投稿的是一家，打听才知道那是简枫经营的。

　　是因为简枫与生俱来了数不尽的美好吗？冉道然，冉沁，郑修明，简太太，都从那细弱的身体上贪得无厌地攫取着。可怕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有情有可原，每个人都理直气壮。

　　而简枫连夺回本属于她的一切都小心翼翼。

　　现在，榨取她血肉的，又加上了他自己。

　　冉炽忽然觉得当时发誓把一切都献给简枫很可笑，他的一切不早在十八年前就是简枫的吗？这颗心脏，这缕灵魂，不就该属于她吗？

　　可她还是欢喜，说她得到了救赎。

　　长着一副聪明相，怎么这么傻。

　　【尾声】

　　冉炽的一幅画得了全国大奖，名为《枫烧尽》

　　画中的枫树明明已经奉献了绝美的红，但世人仍觉不够。非要点燃它，将它燃烧殆尽，只为了欣赏一瞬的美。

　　那就是简枫的人生。

　　还有一副更精心的画，冉炽并未拿它参赛，而是寄给了简枫。

　　被烧得焦黑的是废墟、尸骸，在那之上，只一株红枫自由生长，红枫的身后是炽烈的太阳，太阳的正面是照耀枫树的光，背面是蔓延的烈火，烧尽觊觎枫树的魑魅魍魉。背面是一行小字：

　　“我是你的玩具，是只任你攫取、利用的太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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