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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看长安花
到长安的第一日睡得多,第二日一早便醒了。
醒来时,床边的矮榻已经被收起。我穿了自己那身破烂烂的衣裳,推开门,便看到院内落叶纷飞,有些萧索的景象里,那人一身白衣,持着两柄弯刀,一一将空中的落叶斩碎了去,再看地上已经落了好大半枯叶的碎片。
见我出来,她微微颔额,收住了招式,“今日倒是起得早。先去洗漱,红绾的人一会儿便来了。”
不知后一句是何意,我乖乖去井边洗漱,正要打水,却发现桶中早已装满了水。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舞刀的人,自个儿心里偷偷地乐。
洗漱完毕,心中挂念着小姐姐,想来此刻她也应是醒了,便又提了水,倒在盆中,正要端进屋去,却见红绾推了院门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后头跟着个提着食盒的丫鬟。
红绾面上挂着红晕,一手正拿着手绢当扇子往脸上猛地扇风,似是走得很急,发髻都有些散了。后头的丫鬟也是气喘吁吁,额上还挂着大滴的汗珠子。
“哎真是糟心!”红绾进了院子便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一大早的三巷坊便是官府查案被戒严了,弄得马车都行不进,只得停在外头走了过来。可累死姑奶奶了!”
我见她这副摸样,放了手中的水盆,进屋端了茶水给她倒上。她倒也不客气,一把接过喝了一大杯,直囔着还要。我心里正想着小姐姐呢,便将茶壶塞进她手里,要她自行解决。
红绾噘起嘴,挥手让那丫鬟放了食盒伺候。待我帮着小姐姐洗漱一番再出来时,见她已经和千译两人坐在树下用膳了。
红绾见我出来,着丫鬟来帮我端了水盆,招呼我过去和她们一道吃。
“小姐姐刚醒,怕也是饿着呢。”我说着端了碗粥便要进屋去。
“无妨,我让人送进去。”红绾给丫鬟使了个眼色,又一把将我按回石凳上。
坐回凳上,又想起刚刚红绾说的戒严之事,便问:“三巷坊为何戒严了?”
红绾不着痕迹地瞥了千译一眼,又拿起勺子同自己面前的薏仁红米粥较起劲来,“说是出了人命。之前被灭门的那户人家院子里平白多出了三具尸体呢,听那官爷说三个尸体脸上那表情啊,就好像那儿……”说到这儿,红绾突然停了下来。
我不以为意,一边吃着还冒着热气的千层烙饼,一边伸手去拿桌上那杯红绾说专门给我带来的奶茶,说是快马加鞭从西域送回来的,全长安便剩下这一盅了。
正伸手拿了杯子,眼前却突然全是红绾那张充满惊惧的脸,还有一对骤然放大的瞳孔,配着突然提高的尖锐嗓音,“有鬼!”
“哐当”一声,那满满一杯的奶茶全给石头喝了去。
红绾见我被吓得呆若木鸡,笑得直不起腰来,一手捂着腹,另一手猛拍着石桌。
我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心突突直跳,感觉就要跳出来似的,忙用手捂住心口。
看着洒了一地的奶茶,觉得一阵心疼。西域来的呢,金贵着呢,怕是再也喝不到了……
自顾自懊恼着,也不愿去理会红绾的打趣,她以为我生气了,忙哄我,“中午让千译带你去饕馐阁,我让厨子一人做一道好吃的给你!”
我噘着嘴不愿意和她说话,咬了满口的千层烙饼,还心疼着奶茶。
红绾的眼珠子转了转,又豪气地挥挥手:“你今儿吃的喝的玩的全算我的!”
我瞪了她一眼,拿了碗粥,自顾自吃。
“唉!”红绾叹了口气,“我一会儿再让人给你去寻奶茶,你可不生气了?”
“还要中午厨子一人做一道好吃的。”
红绾无奈地摊手,点点头,“好好好。”
“还有今天吃的喝的玩的都算你的!”我砸吧砸吧嘴,那薏仁红米粥做的真是不错。
“成成成!哎哟你这小鬼头!”红绾说着便伸手过来掐了掐我的脸颊。
心满意足地用过膳,红绾说要留下来照顾小姐姐,让随身的丫鬟给小姐姐量了尺寸给我们,便赶我和千译出门。
我自是兴奋的,早在洛城时便听闻都城长安的繁华,今日终能一见,孩子心性,早已是坐不住了。
千译今天倒是不再戴兜帽了,贴身的弯刀也被她收在了屋里。现下正拿着一把折扇在手上轻摇着,一头秀发扎成男子的发髻,身着白色儒服,倒也有几分俊秀书生的味道。
我看得有些傻了。
“哼!想当然我也被她这么一身骗过呢。”红绾见我这幅呆愣的模样,轻哼了一声。
千译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便招呼我出门。
“马车在三巷坊外候着,我身边的人你也认识。”红绾道。
千译也不回头,挥了挥手,便当作是告别了。
她在前头领路,我自在后面跟着。长安落脚的这处屋子地处外城,因而一走上街便是商铺林立好不热闹。
这摊是本地人卖的小糕点,隔壁便是胡人正在烧得滚烫的铁桶上烙饼,对面是波斯人刚开市的香料店正飘出好闻的脂粉气,再往下走,还有间卖兵器的店铺,高大的南蛮人随手抽了店内的大刀舞得风生水起。更不用提街口第一间商铺里摆得满满当当的小玩意儿,有我叫得上名字的纸鸢、小蹴鞠、布老虎、小泥偶,还有些外邦传来的不知名却让人着实眼馋的玩意。
我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在洛城那样的僻远之地,世风日下,盗贼、兵痞、流民混杂,何曾见过如此繁华之景。我曾以为这是奢望,不曾想,却在长安见着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繁华之地……”我的一声惊叹淹没在一派人声鼎沸中。
千译低头望了我一眼,紧了紧折扇,半晌才说了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不解她是何意,抬头入眼的是她紧抿的两瓣薄唇,幽邃的目光不知落在此地繁闹的何处。
我看得应接不暇,越走越慢,到最后几乎迈不开腿。千译倒是不恼,时常回头看看我,到最后干脆让我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我停下她便也停下等我,待我看够了复又前行。
一路走走停停,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到了三巷坊。只见那儿有许多官兵,正围着临街的那间大宅子。路过的人无不是偷偷拿眼去斜那宅子,结伴而行的则低声议论着。有马车想过却被官兵拦下,只得调头绕路。
我未见过这般排场,便探头探脑地往里望了望,却被千译一把按住了不安份的脑袋。
“红绾莫不是没告诉你,死于非命者魂魄会飘荡于此?”
听她这么说,我赶忙掉头,脚下生风般地往三巷坊外走。生怕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
“想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千译听我怯怯地道出这么一句,意味深长地瞧了我一眼,并不多言。
“能被鬼怪寻仇的肯定是大恶之人。”我自顾自地又说了一句。
千译并不接话,领着我闷头走着。不多时便过了三巷坊。只见坊外大路旁候着一辆装饰豪华,色彩张扬的马车。车旁站着车夫和几个小厮。许是看到千译,领头的小厮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身后有一小厮搬了张矮车凳放在马车旁,另有一人撩开车帘。
千译只是颔额示意,径直上了车。大概是看我年幼,又有小厮来扶我上车。
车内宽敞,还有一个丫鬟,正坐在里头烹煮茶水,见我进来微微笑着,行了个礼。
被这么周到地服侍着,我不禁起了满胳膊疙瘩,浑身一阵不自在。千译瞧我一副坐立难安地样子,竟是莞尔一笑。
“红绾就喜欢搞这些个有的没的。”许是见我不自在地紧,千译开口说了一句。
想起红绾那张笑意张扬的脸和一身总是花纹繁复,色泽艳丽的衣服,倒也觉得不意外了。
马车行得缓慢,在外城时车外热闹熙攘,小贩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许是人流阻隔,费了不少时间才终于过了一道城门,马车忽而快且平稳地驶起来。再听外头,人声鼎沸已然消失。我心下好奇,悄然将车帘撩起一角,探着车外的情形。
外头街道宽敞,街上的行人只有两三,倒是时常有马车迎面驶过。街旁多是围墙林立,行了许久才见一个气派非常的大门,匾额上字迹苍劲地书着两个鎏金大字,“宋府”。门前有一队卫兵整齐站着,直挺挺地如同他们身侧的长兵,目不斜视地守着大门。
内城不似外城,更为井然有序,更显长安肃穆之气。我不免好奇,看了许久。
马车拐了个弯,行进了一扇高大的坊门。雕刻祥云盘龙的石柱,鎏金色的坊门角上缀着四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高悬其间的石匾额上有玉石字书“西市”二字。门上间或有镂空雕花装饰,繁复花纹雕于石头上,大气而又细致,让人不禁赞叹。
一入坊内,便觉市井气扑面而来。
倒比外城井然有序许多,没有胡乱摆摊的小贩,多是规模较大,装饰大气的商铺。门口站有小厮迎客。
马车在一商铺旁停下,下了车,便看见商铺匾额上写着“浮裳居”。见我们来了,有一小厮迎上来,笑容可掬,躬着身,引我们进门。
跨过大门忽觉眼前一亮,竟是身处景色别致的庭院内,有秋风扫过,便是落叶纷飞的美景。假山草木相衬,有亭台楼阁错落园林间,长廊石子路相连。我看得有些呆了,心里猜测着这浮裳居是做什么生意。一时入迷,未曾注意脚下,竟被绊得一个踉跄。
连惊叫未来得及发出,霎时天旋地转。
未曾想竟没有跌倒在地,而是落进一个温软且带有草药气味的怀抱里。
再抬头时,便瞧见一个生得温婉明秀的女子正低头看着我,见我瞧她,露出一个暖心的笑容,唇红齿白,“小孩儿,没事吧?”
“多谢。”我面上一红,忙从她怀里退出来,生怕自己这身脏了她的衣裳。
那女子倒是不在意,见我没事又伸手抚了抚我的发,似是在安抚我一般。
许是千译注意到我并未跟上,便又返身来寻我。见到那人,千译微微颔额,伸手拉过我,闷头就走。
我又是被拉得一踉跄,有些不满地噘着嘴。回头想跟那女子告别,却见她笑意盈盈地目送我们,见我回头望她,微微点头示意。
真是个温柔的人呢!
小厮见千译领着我来了,复又快步前行,在前头领路,走得疾。我也只得加紧跟上。一路上又路过许多厢房亭阁。有些关着窗,里头却隐隐透着晃动的影子和人声。有些垂着帷幔,风轻吹起便能瞧见其中情形。
我自是孩子心性,好奇得紧。脚下不停却也不忘东瞧西望。
只见长廊尽头有一雅室,有一衣着华丽的女子立在其间,额上点着朱红花钿,眉目含笑,眼波流动,正对着铜镜左右端详。一旁小厮服侍,絮絮叨叨说着赞美的话。
过了长廊便入了园林,顺着石子路转过假山,有一小亭悠然现前。正有一素衣女子扯着一劲衣男子的衣袖,脚步轻快地走进亭子里。小厮正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小步跟在后头。
小亭临水而建,荷塘上有几叶扁舟漂浮其上,皆是拉着帷幔。
绕湖而走,脚下植被渐密,再一抬头竟是进了一小片竹林中。隐约可见有就地取材建成的竹屋错落竹林间。迎面正站着一青衫公子,面貌俊秀,手中持一柄短笛,头微仰眸半阖,似是在聆听竹林浪声。
再往前行,便见有一渡口设在岸边,几叶小舟系在一起,浮浮沉沉。小厮领我们登上一艘,便垂了手站在一旁。自有船夫摇着桨,小舟便慢悠悠地晃动着,往湖心去了。
我心下愈发好奇,还是看不出这浮裳居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本以为进来便是普通的铺子,哪成想竟有这样一番天地。
有船正从湖心迎面划来,帷幔随着船微晃着,隐约可见里面有三人谈笑风生。一对男女举止默契,心有灵犀般。二人一脸笑意地看着一旁坐着的比我大上三四岁的女孩儿。
忽而船身大力一晃,待稳住船,小厮便来请我们出去。原是已经靠岸了。
登上台阶,脚下略微浮沉,才惊觉是踏在建在湖心的一座屋子上。四周湖水,波光粼粼。
“小译!可算来了!”
拾级而上,便有一黄衣旋风般地冲出来,几乎是要扑进千译怀里。
千译一闪身,用折扇轻轻一点,便将直冲入怀的人儿推出去三分,轻而易举便避开。
许是偷袭不成,黄衣人轻咳一声,满面委屈,“小译,难得来一次,别这么冷淡嘛!”
“不是来看你的。”千译斜了她一眼,自顾自往里走着。
黄衣人略带尴尬地干咳两声,眼睛滴溜一转瞧见我站在原地,便一脸嬉笑地上前来挽住我。
“哟你就是红绾说的那个小丫头吧!”黄衣人亲昵地挽着我往屋里去了。
进屋黄衣人上主位坐了,我便挨着千译坐下,自有人上来看茶,摆上瓜果。另有几个小厮各抱着几本厚册子站在一旁。
“你亲自来浮裳居,明日太阳大概要打西边出了。”黄衣人端了茶盅,轻抿了一口。茶盅后的两片薄唇勾起有些诡异的笑容。
千译眉眼微垂,好似正打量着手中雨过天青色的茶盅,“给两个孩子做几件衣裳。红绾有事,只得我来了。”说着,双指从袖中夹出一片薄纸来。一旁小厮见了,忙拿着托盘接了,送给黄衣人看。
黄衣人拿过纸片,细细看了几眼,嘴角笑意渐逝,“我知了。”
说完,纤手一挥,让小厮递上一本成衣册子,展开在我们面前。黄衣人又道:“另一个孩子的衣裳我自会送去。现下挑挑你喜欢的款式吧。”
那册子里,一页便有两三套衣裳,一旁还绘着袖口、襟口的花纹,腰间的坠饰等等,细致入微。不出几页,我便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个个都是好看,挑不出个所以然。
黄衣人倒是耐心,留意着我的喜好,若是见我长时间停留在一页,便开口同我讲这衣服的做工设计,纹饰布料。
“怎样?可有喜欢的?”
待我看了小半本,已是满眼昏花,看什么都是附着花纹,连人脸都出现了纹饰的幻想。现下黄衣人同我说话,我甚至看到有一幅竹林春景图印在她脸上。
“都好看。”我忙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我挑不出个好坏差别来。”
黄衣人掩嘴笑着,“我便当你是在夸我浮裳居了。要不,小译,你看看?”
千译本是在一旁品茶,听得黄衣人唤她,才放了茶盅凑过身来瞧。略略翻了几页,便挑出几套,“大黄,你再看着挑个几套,便够了。”
黄衣人面色一僵,眼神凌厉,“不许叫我大黄!”说着龇牙咧嘴地扑过去,一拳挥向千译。
千译面不改色,只是略微向后一侧,便避开了那一拳。这一躲避,左肩撞上了椅角,只听得她低低“嘶”了一声,眉头微蹙。抬眼见我在瞧她,复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蓦地想起昨晚,她夜里归来换衣裳时,发出的那声。莫不成,她受了什么伤?
我狐疑地打量着她,奈何看不出个所以然。一旁黄衣女子正愤愤地要千译不许叫她“大黄”。
“我堂堂李仲月!竟被你们叫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怕她如此愤愤不平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忙道:“仲月姐姐,能不能请你帮我把刚才挑的衣裳都换做男装?”
“喔?”似是听到了什么趣事儿,李仲月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本是愤愤的脸忽而又带上了诡笑,“红绾难得说对了一次。你这丫头,有趣得紧。”
言罢,李仲月用余光瞧了瞧千译,见她只是定定坐着。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我二人一番,才道:“丫头,我一会儿送你件见面礼。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这时,有小厮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言语几句。李仲月的面色微微一变,待那小厮退到一旁,她才伸手捋了捋发丝,嘴角微微勾起:“浮裳居来了位贵客,我先去看看。”
千译颔额,李仲月便带着一众小厮出去了,留下一个说是一会儿给我们领路。
只听得她一边风风火火往外走,一边小声同刚进门的那位小厮嘟囔,“王爷怎么突然来了?莫不成是昨儿送去的孔雀裘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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